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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风月无恙否》

热度 2已有 280 次阅读2024-6-13 02:46

表妹父母双亡,母后将她接入宫中。

从此,她得我父母恩宠,兄长袒护,弟弟敬爱。

连我的未婚夫都赞她钟灵毓秀。

只有一个人例外。

他满心满眼都是我,从不为外人所动。

我下嫁他为妻,与他过了一段快活自在的日子。

可后来,他死了,被人捅了无数刀,又被扔下悬崖。

1

我跪了三天三夜,求父皇彻查驸马被杀案。

三日后,我等来了父皇的贴身太监喜公公的一句话。

「公主殿下,此案已查得清楚明白,是驸马不幸,遇到了山匪,那些山匪早已逃遁,京兆衙门正在四处捉拿要犯,事已至此,请公主节哀,陛下国事繁忙,公主还是请回吧。」

「不是山匪,他被捅了三十多刀,分明是仇杀!」

「殿下,陛下说是山匪。」

喜公公说得笃定。

我如鲠在喉,泪水混着雨水,从嘴里流进了心里。

半晌,我轻声道:「父皇说得对,是我太过固执,让父皇费心了。」

我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叩首,款款起身离开。

回到公主府,我一头栽了下去。

醒来后,已是三日。

绿萼眼圈微红,却强笑道:「皇后娘娘担心您,特意让人送来许多补品,殿下,您要节哀,驸马最是惦念您,您若熬坏了身子,驸马泉下有知,恐难心安。」

「哦!」

外面响起锣鼓之声,热闹非凡。

「外面怎么了?」

「没怎么,殿下您身子不快,再多躺躺吧。」

我披衣起身,朝着门外走去。

「殿下,别去!」

绿萼急忙来追,却碰倒了东西。

她是我的贴身宫女,从来沉稳练达,今日竟然慌了。

看来出了大事。

我打开公主府的大门,却被门口守卫拦住。

「公主殿下,皇后娘娘有令,请您待在府中,不得外出。」

原来,我被禁足了啊。

「外面怎么了?」

「今日是端华郡主与罗公子成亲之日。」

他们终于要成亲了,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日呢?

「如此规格,怕是比得上公主大婚了。」

侍卫眸中闪过一丝悲悯,旋即低下头去,一言不发。

绿萼拉拉我的衣袖。

「殿下,回去吧。」

2

后来,我自然知道,端华的大婚之礼,的确是按照公主的仪制来办的。

宰相府也极其配合,极尽华贵,母后给了端华无数嫁妆,并赐下了她昔年大婚之时的连珠帐。

他们两个被人赞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。

他们大概都忘了。

罗宸曾是我的未婚夫,而端华郡主从前只是一个太守之女。

她父母双亡后,吃尽苦头才来到京城,投奔母后。

母后听了她的遭遇,一面感慨自己妹妹、妹夫的不幸遭遇,一面请父皇将端华封为郡主,对她极尽疼爱,似乎如此才能弥补她遭受的苦楚。

那时,我也有心疼惜她,衣食住行样样都紧着她先挑。

可后来,有些东西好像变了。

我戴着她送我的簪子,以为是姐妹情深,却被母后指责不懂事,不该抢夺姨母留给表妹的遗物。

我急忙道,不是我抢的,是端华送给我的。

端华却嗫嚅着嘴唇,眼含热泪,一言不发。

事后,她告诉我,她太害怕了,她初来乍到,不敢违背任何人,更不敢反驳皇后娘娘。

「娘娘虽是我姨母,却是姐姐的娘,姐姐和姨母母女连心,你反驳姨母不会有什么,但我若反驳了姨母,会被她厌弃,姐姐,对不起,我真的太害怕了。如果我娘还在的话……」

她哭了起来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
「南平,你做什么?」

太子哥哥一声怒喝,快步走来,一把推开我。

而弟弟李承恩则将端华护在身后,一面小声安慰她「别哭啦!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?」,一面又埋怨地瞪着我,仿佛我罪大恶极。

那天,我没有得到道歉不说,还挨了一顿斥责。

太子哥哥说我自私凉薄。

弟弟李承恩说再也不想理我。

他们拥着端华,说要出宫去找一处好玩的地方。

「放心,我们只带你去,那地方连皇姐都不知道,是我们的秘密之所,告诉了你,你可不能再哭了。」

李承恩说得很大声,生怕我听不到。

我憋着一股火气,想辩驳,却无从辩驳。

那一年,我十五岁。

十五岁的李南平真的笨口拙舌,明明觉得不对,却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。

3

我出宫去找罗宸。

委屈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罗宸气鼓鼓地,说亲自替我去问,定要让赵端华来跟我道歉。

我心暖极了,忙说不用,以后我不理她就是了。

我不愿再起争端,让罗宸陷入这乱糟糟的境地。

或许下意识里,我不想让罗宸接触赵端华。

罗宸夸我善良:「南平,你就是太心善了,你要改一改,不然以后,我真的怕你被人欺负。」

「不会的,只要你一如既往,我便不会觉得难过。」

十五岁的李南平,真的太为他人考虑,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喜怒哀乐。

我十六岁的生辰和赵端华的及笄礼撞在了一起。

母后将两场宴事合并做一场。

明明是我和赵端华两个主人,可所有人都围在她那边。

母后送她一套价值连城的头面,太子哥哥为她送来云锦衣,李承恩送给她的是一把古琴。

他得意洋洋道:「此琴名九霄环佩,乃苏轼所用,姐姐快看,合不合用?」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李承恩开始直呼我名讳,反而将赵端华叫起了姐姐。

赵端华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,露出天真纯洁的笑容。

那一刻,我总算明白了什么是「浅颦微笑总风流」「美人微笑转星眸」。

她才十四岁,就已经初露夺人风姿。

她明光熠熠。

我一身孤寂。

我明明心酸如海,却表现得淡漠如烟。

没关系的,我有罗宸。

我等到了罗宸的贺礼。

他送我的是一枚玉簪,玉质很好,翠绿欲滴。

我将簪子插在头上,心满意足。

赵端华盯着我的簪子,眸光闪闪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
我心烦极了,等到礼毕,迫不及待地出宫去找罗宸。

没想到没见到人。

我满心遗憾回了宫,早早进入梦乡。

半夜,却被人惊醒。

外面一阵闹腾。

我问绿萼怎么了?

绿萼气鼓鼓道:「还不是那位闹得,与人出去喝酒,喝到现在才回来,又吐又哭的,闹得大家都不安生,她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,那些伺候的人可倒大霉了,摊上这么一位主子。」

原来是赵端华回来得晚了。

我忍不住问:「母后不管她吗?」

「今日她及笄,娘娘说随她尽兴,一切由娘娘担着。」

我心中泛起隐秘的疼痛。

不是的。

不是这样的。

我十四岁时,母后告诉我,说我已经成人,不可行差踏错,丢了皇家体面。

今日我生辰,母后更是告诉我,以后要循规蹈矩,不可任性胡闹。

我明明那么想念罗宸,却连等他到晚上都不敢,生怕错过宫禁,让母后为难。

可母后对赵端华却说,随她尽兴,一切由她担着。

怎么就不一样呢?

天凉了吧。

我感觉好冷。

4

第二日傍晚,我才见到一脸蒙眬睡意的赵端华。

她对我露出一抹笑容,柔声道:「昨夜,我和太子哥哥、承恩弟弟,还有罗大哥一起玩闹得太晚,吵到姐姐了,是我的不是,昨夜罗大哥送我一池星河,真的很美,姐姐头上戴着的发簪也很美,我和罗大哥选了很久,才选了这样一支从头绿到尾的,果然很配姐姐。」

她对我行了一礼,施施然离去。

我拔下头上的簪子,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恨!

我想将簪子摔了。

但我又想,我不该听信她一面之词,我该去问问罗宸。

我在罗家等了很久,才等到罗宸。

他一袭锦衣,华贵俊美,看见我,面上带着一抹心虚。

我问他簪子的事。

他迟疑片刻,才说是。

「我只是不知道选什么,才和端华妹妹一起的。」

「那你送她的礼物是什么?」

他紧紧抿着唇,不说话了。

因为那一池星河原本是他从前说过要送给我的礼物。

为了让池子里星光点点,他暗中到处寻找水晶。

我假装不知道他的计划,暗地里却到处替他搜罗水晶。

足足一年,他才将那一处山洞布满水晶。只要点起一支蜡烛,满山洞的水晶都会闪亮地映入池中,池中的光又会映到洞顶。

一池星光,交相辉映,美好得如同一个梦境。

我等到十六岁,一直在等他送我。

十六岁的生辰没等到,我想,他定然是在别的重要的日子想要送给我。

没承想,等来等去,那成了他送给赵端华的礼物。

那碧玉簪上的绿,好讽刺!

我将簪子砸在地上,碎片飞溅,划烂了他的手背,血珠子滚了出来。

我惊了一跳,来不及说抱歉,他就发了怒。

「南平,我的确将星光送给了端华,可你明明拥有了那么多,端华妹妹什么都没有,你能不能不要小肚鸡肠,斤斤计较?」

我斤斤计较?

我若真的斤斤计较,不会从一开始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疼惜。

可她赵端华,配不上我的爱护。

我齿冷至极,一字一句道:「罗宸,我有的,是我天生就有的,没偷没抢,凭什么要分给别人?你若心疼她,就最好把你的东西分给她,不要慷他人之慨。」

「那一池星河就是我的,我分给她你有何异议?还是你以为我已经是你囊中之物?随你差遣?」

我被刺痛,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,只能以转身离开告终。

我和罗宸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重话。

因为赵端华,却说了。

晚上,我气得睡不着觉。

梦里演练了无数遍,如何才能有理有据地吵赢这一架。

可惜,后来,再也没了实践的机会。

我十六岁了,本该和罗宸商议婚期的,但罗家没了动静,母后也不提。

我和罗宸互不联系,形同陌路。

反倒赵端华和罗宸白日出游,夜晚逛街。

宫禁对她来说,形同虚设。

我也曾问过母后宫禁之事。

母后尚未回答。

李承恩却抢先说了:

「姐姐以前在抚州,没好好逛过京城,她多出去逛逛又怎么了,她没有你这样的好命,天生就在好地方,你已经有了这么多,偏偏还要多事,你就这么见不得她好?」

我脑子转了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,他说的姐姐是赵端华。

我寒了脸:「你心疼她没逛过京城,那你可知,我自出生起,就没有看过紫禁城外的夜晚?」

李承恩迷茫了一瞬,不说话了。

母后淡淡道:「你在埋怨母后?」

「不是,我只是说事实。」我咬着唇,心下苦涩。

母后垂眸,不愿听我多说。

她撤了膳食,不管我是否吃饱。

李承恩急急忙忙溜了。

路过我身边时,他低声道:「你惹母后生气了,最好去佛堂跪着抄经,母后最近喜欢读《华严经》。」

5

母后真的生气了。

她不再见我。

有时,我远远见到她,她面对太子哥哥、李承恩、赵端华时都能慈爱地笑,只在余光扫到我时,收敛笑容,微蹙娥眉。

我问绿萼,我是不是很讨人厌?

绿萼心疼极了。

「公主您怎么会这么想?您这么好看又善良,别的宫的宫女太监都想来您这里当差,我们奴婢最喜欢您这样的主子。」

我看着她,心情很复杂。

我得宫女太监们喜爱。

可我的父母、兄弟、未婚夫似乎都不喜欢我。

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抄《华严经》。

华严经全文近八十万字。

最开始,我抄写得不熟,总是出错,不得不一遍遍重来。

绿萼替我着急,她心疼我一次次重写,手腕都写得发颤,带着哭腔劝慰我。

「殿下,您要心静,心静才能写好字,您一定不能慌。」

是啊!

我不能慌。

不管赵端华如何献殷勤。

母后终究是我的母亲,我的亲生母亲,她不会为了一个外人,不去爱护自己的女儿。

只要我能抄写好经书,证明我的孝心,她一定不会不顾我。

我静下心来,果然一张比一张写得好。

【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。

【欲为诸佛龙象,先做牛马众生。

【不为自己求安乐,但愿众生得离苦。】

足足三个月,我都在抄写经书。

书成之日,我请人仔细将书稿装订成漂亮的书籍。

我捧着书籍送给母后,带着讨好之意。

母后肯见我了。

她翻看着书籍,眉宇舒展。

「不错,你终于懂事了。」

欢喜一点点从心底溢了上来。

那三个月的辛苦是值得的。

我和她闲话家常,一如既往。

直到赵端华乳燕投林一般地扑进了她的怀抱。

「姨母,你猜今日罗宸哥哥带我去了哪里?他带我去见了他母亲和妹妹,她们很喜欢我,说盼着我早日嫁……咦,姐姐,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」

我母后的宫殿?我为何不能在这里?

还是她真的将我母亲当成了她母亲?

还有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?

嫁?

嫁什么?

嫁给谁?

万千疑问,争先恐后从心里冒出来,又挨挨挤挤地卡在嗓子眼,让我瞬间失了声。

我哑了半晌,才压制着怒火问:

「母后,她说的是什么意思?

「罗宸与端华两情相悦,母后打算成全他们?

「那我呢?我算什么?」

我终于失了态,颤声问了出来。

「南平,你是嫡长公主,姻缘好寻,这天下有的是大把男儿让你挑选,你想要谁,母后给你谁,但端华只有罗宸了。」

「母后,你在说什么?我与罗宸幼时定亲,青梅竹马一起长大,十五年情谊抵不过他与赵端华两年相处吗?」

「那罗家为何不来请期?你还看不明白吗?」

我如遭雷击。

是啊!

若罗宸真的有意。

我十六岁了,他早该请自己的母亲前来定日子,走仪程了。

可他什么都没做。

母后又道:「罗家已提起与端华定亲,我同意了,此事尘埃落定,端华,你莫要胡闹。」

她站起身,一时不察,《华严经》从她膝上掉落,摔烂了。

母后皱了皱眉头。

大宫女想要捡起来。

我抢先一步将书捡起,重重地扔了出去。

6

瓷瓶稀里哗啦碎了,发出惊人的响动。

母后勃然大怒:「南平,你还有没有规矩。」

「我就是太守规矩,才落到今日下场,母后,从明日起,你的规矩,我不守了。」

我愤而离去,身后传来母亲的暴喝:「孽障,你给我站住。」

我不理会,浑浑噩噩离开,我脚步虚浮,生怕不小心就摔倒了。

「姨母,我去劝劝姐姐,您息怒,莫伤了身体。」赵端华在身后追上来,喊道,「南平姐姐,你等等我,我不是有意的,我和罗宸哥哥都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,但情爱之事,不是可以让来让去的,即便我今日退让,你与罗宸哥哥便真的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?」

我忍无可忍,「啪」的一耳光,打在她脸上。

她捂着脸,惊愕地看着我,旋即红了眼眶,流下珠泪。

「姐姐……」

「不要叫我姐姐,我嫌恶心!」

「李南平,你不要欺人太甚。」

「啪!」的一声,一耳光响亮地落在我脸颊上。

我踉跄一步,忍着头晕眼花,看清了来人是太子李承泽和李承恩。

我的目光或许恨意太过浓烈。

李承泽心虚了一瞬,但很快,他便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教训我。

「你太让我失望了,你怎能如此对待端华?向端华道歉!」

我吐出一口血。

牙齿,被打烂了,口中一股血腥味。

强烈的痛,压下了心中四溢的疯狂。

我扫视一眼,李承泽、李承恩曾是我至亲之人,赵端华曾是我想要心疼之人。

可如今,他们在我眼中,都是陌生人。

我冷冷道:「她,不配我道歉。你们,不配做我兄弟。今日,我与你们恩断义绝。李承泽,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,愿他日有人夺你太子之位,你也能如此大度,拱手相让。到时,我会按着你的头,让你给对方道歉,承认自己庸碌无能,窃居太子之位多年,愿你到时候还能从容大度,心中无恨。」

李承泽身形微晃,倒退一步。

我转身离去。

血一点点冷掉。

心里的火也一点点地凉了。

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,憋闷,委屈缠绕在心间,发展壮大,不可控制。

李承恩追上来,拉住我:「你发什么疯,给哥哥和姐姐道歉!」

我甩开他的手,冷冷道:「李承恩,你小时候是我带你学走路,你第一个九连环是我教你解的,你第一个字是我教你认的,你完不成功课,是我急着替你抄书,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,你要如此恨我?」

「我……我没有恨你……明明……明明是你不对,你不该打人。」

他还在狡辩。

我「啪」的一耳光,打在他脸上。

「我就打了,又怎样?」

他捂住脸,目光中终于透出恨意。

「我就是不喜欢你,你以为你有多讨人喜欢吗?你出生的时候,母亲差点儿失去后位,还差点儿难产死去。那九连环我解不出来,你解出来了,丢人的是我;你帮我抄书,字迹被太傅认出来,我还是挨了打。你帮我做事,能不能动动脑子,你做了这么多,错了这么多,我没有讨到一点儿好处,我凭什么非要喜欢你?就因为你是我姐姐?」

7

我不知道说什么了。

这才是真实的李承恩。

只因为我不能事事如他所愿,他便恨我,怨我,不讲道理,不看真心。

我将心中汹涌的泪意压了下去。

我不能在讨厌我的人面前哭。

我忍着喉中酸涩,一字一句道:

「那好极了,从今后,你没有姐姐,我没有弟弟,我们就此陌路,再不相干。」

我迫不及待转身,才转身,便已泪流满面。

他大声在我后面喊:

「我有姐姐,我姐姐叫赵端华,就不是你李南平!」

后来,我们当真成了陌路。

宫宴上,我不再坐在母后身边,我的位置被赵端华取代。

她言笑晏晏,向母后撒娇,与李承泽亲昵,与李承恩谈笑。

左右逢源,八面玲珑。

那里欢声笑语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
众人瞧瞧她,瞧瞧我,唇角噙着的笑意味深长。

我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酒一杯杯地喝着,在母后阴沉的目光下,生平第一次喝醉。

我第一次不守规矩。

但不守规矩的感觉真好。

再后来,我出宫纵马,驰骋在郊外,生平第一次撒野,竟然格外地畅快。

我不再将母后、李承泽、李承恩、罗宸、赵端华放在心上,他们便也不能再将我刺痛。

只是还是会落寞孤寂。

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如同孤魂野鬼。

世间熙熙攘攘,我自形单影只。

所以,在路上遇见浑身是血的谢无恙时,我只犹豫了一瞬,便将他捞上了我的马背。

我将他丢在宫外找人照顾。

绿萼有时会和我说说谢无恙的情况,见我无心倾听,便也不再说了。

后来,父皇万寿节。

我准备的礼物不翼而飞,而赵端华呈上的却是我亲手准备的礼物。

那一日,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为了体面吃下这哑巴亏。

可我偏偏用簪子抵着脖颈,逼父皇亲自去查我的礼物是如何落到赵端华手中。

赵端华哭得战战兢兢,无法站稳。

李承恩主动站出来,说自己打碎了赵端华的礼物,说好要给她赔一份,便随手拿了我的礼物。

他哭丧着脸,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,只想着南平姐姐宝物繁多,便随手拿了的。

父皇怒了。

他狠狠地责罚了李承恩,命他向我道歉不说,还亲手打了他十棍。

李承恩叫得凄厉,他恨恨地盯着我,如同恶鬼。

回到后宫,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。

「你满意了,你们兄弟姐妹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你是让阖宫上下看我的笑话吗?」

我捂着脸。

心如死灰。

明明心酸得要命,却强迫自己一滴眼泪都不要掉下来。

我唇角微勾,冷笑道:「你们是你们,我是我,我和你们永远不可能荣辱与共。」

我闯入父皇的寝宫,跪在地上。

他冷冷地看着我,眉宇间的疲惫和不耐压也压不住。

「你又想怎样?」

又?

世上的事,就是这样,我无错,可因搅进了是非中,无错也有错。

我强忍着酸涩,轻声道:「女儿今日被人冤枉,想要一个补偿,我想要一座公主府,求父皇允准我自今日起迁居公主府。」

8

我跪伏在地,头挨在地上,冰冰凉凉的地面让我脑子清醒了一些。

所以,父皇的沉默在我耳中都如擂鼓般响亮。

良久,父皇道:「朕允了。」

他对我说朕,而不是父皇。

我早该明白的。

皇族中人,所谓父女,母女亲情,大不过君臣之道。

我叩首谢恩,缓缓退出。

在我跨出门外的那一刻,父皇的声音幽幽响起:「南平……不要怨恨你母后。」

我默了默,回答:「是!」

我搬到公主府,并再也不回去。

不见,便可不相识。

不见,便可不相恋。

不见,也可不相恨。

我转过年,就十七岁了。

别的公主十七岁已经结婚生子,我的十七岁还没有定亲。

母后似乎也忘了这件事情,反而为赵端华张罗着与罗宸定亲。

定亲礼很盛大,我没去,躲在公主府里喝酒。

不过,有人偏偏不想让我好过。

李承泽带着李承恩、罗宸、赵端华上门。

他们邀请我喝一杯。

李承泽冷声道:「自你搬入公主府,性子越发乖僻,生怕旁人不知道我们兄妹不和。今日端华与罗宸定亲,旁人都来送上祝福,只差你的,你给端华送了祝福,我也懒得再来吵你,以后罗宸就是你的妹夫,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。」

这哪里是来求祝福。

这是来耀武扬威,让我以后休要纠缠罗宸,是来给赵端华撑腰来了。

我说:「滚!本宫丢掉的,谁爱要谁要,少在这里碍眼。」

李承泽怒了:「又想挨打了吗?」

他举起巴掌。

一个人却快速蹿过来挡在我面前,是谢无恙。

我拨开他,愤然拔下头上的簪子,毫无惧色地面对着李承泽。

「来啊,一个只敢对女人动手的软蛋,你今日敢动我分毫,你我便鱼死网破,明日,我定要闹上金銮殿,自刎在父皇面前,看你的太子之位还保不保得住。」

「你疯了!简直不可理喻!」

是啊,我疯了。

早在斩断亲情的那日,就已经疯魔了。

我指着李承泽,怒吼:「一群贱人,给我滚出去!」

金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
李承泽怒不可遏,转身就走。

李承恩恨恨地踹了谢无恙一脚,这才走。

赵端华红了眼睛:「姐姐,我们无恶意的……」

罗宸叹道:「南平,你……太让我失望了。」

「滚!」

眉心胀痛,太阳穴在跳。

等人走后。

我亲自写下一页大字:【太子与狗不得入内!】

「将纸给本宫贴到门上,让所有人都看着。」

<section></section>

9

那一日,我写了足足写了一千多份,命人贴满了公主府的东西南北墙,如此一来,东西南北四条街的所有人都能看到。

当晚,李承泽就被父皇骂了。

父皇罚他来道歉,并亲自将我府墙上贴的纸一页一页揭掉。

他揭的时候,我就看着,随着他走了一圈公主府。

走完之后,才发现,公主府很大。

李承泽接完最后一张纸,他冷冷盯着我,唇角浮起嘲讽的笑容。

「恭喜你,赢得父皇宠爱,但千万别恃宠而骄。」

「比不得太子殿下受宠,大晚上的还能得父皇召见,不像我,已经三月未曾见过父皇了。」

李承泽冷哼一声,拂袖离去。

我心情畅快地回了公主府,却隐约觉得有人跟着我。

我淡淡道:「滚出来!」

谢无恙真的从草丛里滚呀滚呀地滚了出来,然后静悄悄地跪在我脚下。

???

我说:「你怎么回事?」

谢无恙想了想:「属下只会这样滚,不会别的滚法。」

我:……

绿萼憋不住笑了。

她低声在我耳边道:「公主,谢无恙他伤了脑子,除了名字,别的都不记得,现在脑子不灵光,别人说什么,他就信什么,侍卫长看他身形板正,会一点拳脚,便留他在府上当侍卫。」

我默了默,原来是个傻子,长得倒俊俏。

「今日李承恩踹了你一脚,疼吗?」

「疼的,踹青了。」

他说着便解衣襟,速度奇快。

白花花的肉体就那样冲击了我的眼睛。

我吃了一惊:「大胆,给我滚下去。」

他委屈地蜷起身子,抱住头,又如同陀螺一样地滚开。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「喂!站起来,走回去吧。」

谢无恙站起来,对我粲然一笑。

好白的牙齿……

我晃了晃神。

这样洁白的牙齿,不像平凡之家出来的……

10

我的欣喜,没有持续多久,母后宫中便来人了。

来传话的嬷嬷笑吟吟道:「娘娘说公主之前的《华严经》抄写得很好,还请公主再为娘娘抄写一份《法华经》。」

我定定地看着她。

嬷嬷脸上的笑渐渐地维持不住了。

我直接道:「母后是为李承泽出气吗?」

「手心手背都是肉,对于娘娘来说,公主与太子都是一样的,为自己的母亲抄经祈福,是人伦之道,公主若不愿,奴婢自会去回禀皇后娘娘。」

「呵!」

我垂眸,厌憎一点点升了上来。

「转告母后,我会抄的,等抄完了我亲自送去见她。」

嬷嬷告退。

我将《法华经》扔在一旁,了无情绪地想:抄不完我就不用去见她了。

可我终究还是心烦意乱。

我带着绿萼去爬山。

万安寺的台阶下,有人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上爬。

绿萼说,如此才能表明自己的诚心,在佛前的许愿才灵。

她又说,公主,您有什么心愿,说出来,奴婢替您叩首,求佛祖保佑。

我默了默:「不用了,我没什么好求的。」

那时,我满身孤寂,自觉在这世上无所留恋。

更想不到,后来,我会求遍漫天神佛,只求时光回溯,万事可追。

万安寺的斋饭很好,我在山上一连住了三日。

三日后,我带了一份斋饭下山。

我快马加鞭,直奔皇宫。

刚进宫,就遇见气势汹汹的李承恩。

他恼怒地盯着我。

「你还知道回来,母后因为你气病了,你不在母后宫中侍疾,跑去外面逍遥快活,没见过你这样不孝的人。」

我绕开他:「让开!」

他怒了,一脚将我手中的斋饭踢飞。

「趋炎附势,又来讨好父皇?」

斋饭盒子咕噜噜在地上乱滚,饭菜撒了一地。

我眼眸微凝,一脚将李承恩踹倒在地。

我恶狠狠地拽着李承恩的领子,冷声道:「他是我的父亲,我对他好怎么了?」

我怎么也料不到李承恩会突然拔下簪子刺我。

我来不及躲,只能睁大眼眸后撤。

蓦地,一只手快速挡在我面前,簪子刺穿他的手掌,殷红的血飞溅出来。

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簪子,将簪子从掌心拔了出来,远远地扔出去。

是谢无恙。

他惨白着脸,掌心血涌,却还是拉起我,将我护在身后。

那一刻,我血气上涌。

我拨开他,疯了一样地踢着李承恩,一脚一脚发泄着心中的恨。

直到几个侍卫将他护住,谢无恙将我抱住,我才失了力气一般停下来。

我盯着李承恩,他也盯着我。

我们对彼此都恨不能生啖其肉。

11

此事闹得极大。

父皇重重惩罚了李承泽,让他闭门思过,什么时候读完太傅让读的书,什么时候再出来。

而母后惩罚了我。

我跪在她的寝殿外,她狠狠给了我一耳光。

「为了一个侍卫,殴打亲弟,你越来越没有章法了。」

我捂着脸,笑了。

「女儿倒觉得自己与母后越来越像了,都会护着外人,对亲人如死敌,女儿一定是母后亲生的。」

我死死盯着她的表情,想要从中寻找蛛丝马迹。

可惜,没有。

她只是勃然大怒:「孽障,你讽刺我?」

「女儿不敢,女儿以能与母后相似为荣。」

她指着我,怒喝道:「滚!滚回你的公主府,以后无诏不得踏入宫门半步。」

我忍着膝盖的麻木,缓缓走出母后寝宫。

赵端华追了出来。

她的脸在宫灯照映下格外温柔。

她轻笑道:「姐姐如此狼狈,真是我见犹怜,不如我送姐姐出宫吧,我怕姐姐叫不开宫门。」

她不装了。

她露出了爪牙,明目张胆地宣示着母后对她的偏爱。

我猛地抬起脚重重地踹在了赵端华的膝盖上,打一个是打,打两个也是打,我怕什么!

她「啊」的一声,跪倒在地。

我捏住她的脸,恶狠狠道:「再敢招惹我,我划烂你的脸。」

一阵衣衫破空之声响起,几个侍卫跪在我面前,沉声道:「公主,请放开郡主。」

我盯着这几个人的服饰。

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我暴打李承恩时,也有几个暗卫护着李承恩。

原来母后将自己的暗卫给了赵端华和李承恩。

而我,她的亲生女儿,一个暗卫都没有。

我心凉如水,冷冷松开她的脸,转身快步离去。

在宫门口,我一直等到天明,才顺利出宫。

宫外,绿萼正焦急地等着我,看到我,她一下子扑了过来。

我抱着她,忍不住低问:「绿萼,我真是母后亲生吗?」

绿萼轻轻拍着我的背,安抚我:「您是,您是真正的大宁公主。」

是吗……

我不信啊。

「那为什么他们都有暗卫,就我没有?」

绿萼哽咽。

「公主,您是最好的公主,您有我们。」

谢无恙蓦地单膝跪地。

「殿下,从今日起,我就是您的暗卫。」

12

谢无恙真的成了我的暗卫。

除了我叫他出来换药的时候,其他时候,他如影子一般,能察觉到他在,却看不到他存在。

我问他为什么挡在我前面。

他清澈的眸子藏着发自内心的真诚。

「这是侍卫该做的。」

这个答案,我不太满意。

又有点说不清楚,哪里不满意。

「若你是赵端华的侍卫,你也护着她吗?」

他凝眉:「我只会做殿下的侍卫。」

「为什么?」

「没有为什么,我只会是殿下的侍卫。」

他说得斩钉截铁。

我有了一丝隐秘的欢喜,大概是,我拥有了赵端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的欢喜。

母后为了给赵端华出气,请父皇封她为公主。

父皇迟迟没有下决定。

但消息已经传到宫外。

绿萼很气,又无可奈何,只能咬牙切齿。

「假的就是假的,再怎么装也不能与真凰相提并论。」

夜里,我睡不着,在院子里乱走。

谢无恙静静地跟着我,悄悄地踩我的影子。

他以为我不知道。

我玩心忽起,身形一转绕到他身后,踩住了他的影子。

「被我踩住了,不许动。」

他果然一动也不动。

我笑了一下,走开。

他却没有跟上。

我回眸看他。

他微微一笑:「殿下,您还没我有解开我的影子呢。」

好傻!

我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他也跟着笑。

那一瞬间,我忽然想通了。

我不想让赵端华如意,她已经足够得意,该来一点儿伤心的事情,不能只是我一个人伤心。

第二天,我起了个大早,赶到万安寺,提了一份斋饭,快马加鞭在午食前赶了回来,亲自送入宫中。

门口的侍卫将我拦住。

我明白了。

是母后的旨意。

我转而在大臣们下朝的地方等着。

从早等到晚。

我每一日都早早去万安寺提了斋饭,每一日都出现在大臣们上朝的门口。

终于,第三日,我见到了父皇。

他眸色幽深,长叹一声,带着几分疲惫。

「你有何事?」

我张了张口,想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。

我想说,我看到了万安寺外许多人一步一叩首地上山,只为了求佛祖保佑。

我想说,我比他们幸运,我不仅可以求佛祖保佑,还能求父皇保佑。

我还想说,这段时日,我过得并不开心,我的心里仿佛有一个洞,那洞如今越来越破烂了。

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
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
我低下头去,跪伏在地,轻声道:「女儿只想求父皇多偏心女儿一些,女儿只有父皇了。」

我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上,心里胡思乱想着父皇会不会生气。

然而,他只是沉默。

良久,才缓缓道:「朕知道了。」

离开皇宫时,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。

我回眸看向那金顶碧瓦的宫殿,感受到它的巍峨高大和不可左右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
封赵端华为公主的圣旨终究没有下来。

我的心也渐渐放松,隐约浮起了一丝我是否真的被偏爱的猜测。

而此时,父皇也被别的事情占用了精力,今年雨水极多,南方闹洪灾,北方恰逢收麦季节,却下起了绵绵阴雨。

我心中忧愁,便减少出行。

但每一天,我的桌上都会出现一枝花。

是谢无恙摘的。

绿萼欢欢喜喜地将那花插在瓶里,笑道:「算他有良心,记得是公主将他捡回来的呢。」

但有一日,他没有带花回来,反而带了一身伤,还躲躲藏藏不想让我知道。

但我怎么可能不知,我用猜的便知道一定有事。

我问他被何人所伤。

他咬紧了唇不说话。

我冷冷道:「说!」

他摇了摇头,只道:「我以后会打回来的。」

他好像变聪明了,不是从前那个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傻子。

我气恼离去,他不说,我也查得出来。

打人的是太子。

只因有人说起谢无恙与太子侧脸极其相似。

太子当时很有储君风度,一笑了之。

事后,却找人堵住了晨起摘花的谢无恙,将人痛打一顿。

若非谢无恙拼命逃脱,怕是要死在那里。

13

知道是太子干的,我反而冷静了下来。

打蛇打七寸。

想报此仇,必须让他痛。

于是,在太子本该带着赈灾银去地方收获民心的时候,他浑身出了疹子,见不得风,不得不在卧房静养。

这差事便落在了万贵妃的儿子——二皇子李承年身上。

二皇子因着万贵妃身死,这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,被父皇冷落,如今,突然接了差事,感动得热泪盈眶,连表衷心。

他率众出发那日,坐在马上器宇轩昂,意气风发,一路南驰。

而太子则浑身上下都抹着药膏,光着身子在屋里砸东西。

他说,此事有鬼,他一定要彻查。

可查来查去,查到了赵端华的身上。

他一下子哑火了。

赵端华哭着说自己毫不知情,她根本就不知道点心里有荔枝,更不知道太子吃了荔枝会起红疹。

这是独属于李承泽的秘密,阖宫上下只有母后和李承泽知道,连李承恩都不知。

李承泽能如何,只好原谅她。

后来,我与赵端华在迎接二皇子归来的洗尘宴上见面。

她含笑在我耳边轻语:「姐姐,太子哥哥知道是你背后搞鬼,他送了一份大礼给你,还请你笑纳。」

不多时,母后便指着男宾席上一位郎君道:「宋将军的三郎瞧着不俗,样貌喜人,可曾婚配否?」

宋将军大喜,忙跪地回话。

我的心提了起来。

宋将军是武将世家,大概是听了不知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的话,害怕代代领兵被皇帝忌惮,所以宋家子弟分了两拨。

一拨跟着宋将军战场杀敌,争夺军功;另一拨则走文官的路子,科举入仕。

宋三郎自幼武功不行,只能走读书路。

可惜,他读书也不行,反倒将纨绔子弟的样子学了个十足。

母后曾叹过,宋家祸乱之始恐怕就在宋三郎身上,如今她竟然夸宋三郎样貌喜人?

说假话,她不怕天打雷劈吗?

然而更天打雷劈的话还在后面。

母后笑道:「本宫的南平也未曾婚配,宋将军可有意否?」

我浑身冰冷,起身想要回绝。

赵端华却嘤的一声,扑进我怀里,我下意识伸手一接。

她抱住我,虚弱地笑:「多谢姐姐,我刚才头晕了一下。」

众人忙乱地围过来,让我起不得身。

经她一搅和,此事已板上钉钉。

宋将军跪地谢恩,母后含笑点头起身离席。

我目光冰冷地盯着赵端华,手一松,将她摔在地上,杯盘碟盏一扫而落,统统砸在她身上。

她蒙了,狼狈得忘了哭。

罗宸、李承泽大步走来。

罗宸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袍,将浑身汁水淋漓的赵端华罩起来抱住,对我怒目而视。

赵端华泪流满面,哭得不能自已。

李承泽则摆出储君的架势,对我教训道:「南平,向端华道歉。」

这是我和李承泽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闹出矛盾,从前,我们在宫里如何打打闹闹,对外是一致的,正如母后所说,兄妹一体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
可自从上次门上贴【太子与狗,不得入内】的纸张之后,所有人都知道我与太子不和了。

众人看着我。

我感受着其中的恶意,善意。

我冰冷道:「你别以为如此就能得逞,我即便是死,也不会如你所愿。」

「身为嫡长公主,动辄生生死死,成何体统?嫁到宋府难道委屈了你?」李承泽表情失望,如同我真的是他的至亲。

何其讽刺。

「太子殿下,你为我安排这一桩婚事,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我以你为耻!」

我愤然离去。

去了后宫,照例在宫门口被拦住。

那一刻,我满腔找母后质问的冲动也散了。

我朝着坤宁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。

一叩生育之恩。

二叩养育之恩。

三叩绝义之恩,让我可以心安理得恩断义绝。

我站起身,对门口守卫冷声道:「替本宫转告母后,就说恭喜母后称心如意,从今以后只有赵端华一个女儿了。」

我踉跄离去,却莫名解脱。

14

宫门口,我遇到了宋家三郎。

他肥胖的身躯畏畏缩缩地缩在旮旯里,见到我,猛地蹿出来,被谢无恙一把捉住。

「疼疼疼疼疼,殿下饶命,我就想和您说说话。」宋三郎眼泪快流了出来。

我:……

怂得有几分猥琐的喜气。

谢无恙眉头拧得死死的,不仅不松手,反而下手又重了几分。

宋三郎的眼泪真的流了下来。

我示意谢无恙松手,淡淡道:「说。」

宋三郎用袖子擦擦眼泪,委委屈屈小声道:「知道殿下看不上我,可我纨绔的日子过得好好的,也不想给自己头上压一座山啊。」

我仔细打量着宋三郎。

我承认我受了母后的影响,对宋三郎一直有偏见,但现在,我倒是觉得他有几分意趣。

宋三郎又道:「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殿下不能抗拒,我也不能抗拒,还请殿下不要怨我,不如咱们一起想想法子,看怎么推拒了这桩婚事的好?」

他说得对。

但我不能轻易信他。

我问:「你有何高见?」

宋三郎得意道:「殿下等我的消息便是。」

我心中焦虑,也只能等着。

没多久,宋三郎逛青楼的消息便传了出来。

接着就传来了他被宋将军暴打一顿的消息。

很快,宋三郎被人光着身子从青楼扔出来的消息又传来了。

而今,宋将军正押着宋三郎去给母后赔罪,看来又少不了一顿打。

绿萼又嫌弃又好笑:「这个宋三郎人倒是不算坏,就是想的法子都不太行。」

他用自污的法子,以为自己一无是处,就能让母后嫌弃。

他根本就不知道,母后厌极了我,只想让我嫁给一个自己厌恶之人。

折腾了几回,宋三郎去了半条命,他请人传话给我,说自己折腾不动了,只能靠我自己了。

我和谢无恙夜探宋府。

宋三郎躺在床上,脸肿成猪头,屁股上有伤,趴在床上哎哎呦呦。

看见我,他泪如雨下。

「殿下……」

谢无恙拳头硬了。

我皱起眉头,本以为宋将军是做做样子,没想到真的弄得挺严重。

但事已至此,只能让事情变得更严重一些。

母后将我的婚期提上了日程,没多久,便派出了试婚宫女。

试婚宫女离开宋府时,回去如实禀报,于是,所有人都知道了,宋三郎不举。

母后派了一波又一波御医去宋府,终于证实宋三郎是真的不行。

母后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。

她派嬷嬷来公主府,问我《法华经》抄得如何了?

我举了举胳膊,笑道:「等本宫伤好了才能为皇后娘娘抄经。」

「公主真受伤了?」嬷嬷不信,声音质疑。

我目光骤冷:「本宫与宋三郎大概命里相克,他不好,本宫也不好。要多谢皇后娘娘的指婚。」

嬷嬷道:「娘娘说了,不管公主如何折腾,这桩婚事板上钉钉,绝不容改。」

我笑了:「在外人眼中,本宫还是皇后娘娘的女儿,本宫犯了错,旁人会怪我,自然也会怪皇后娘娘,母后一心想拉拢宋家,但现在不知宋将军对母后是何感想?」

嬷嬷面色大变,快速离去。

宋三郎悄悄问我,什么时候给他解药,他怕继续下去,自己心爱的头牌姑娘就要成了别人的了。

我道,当一次和尚和当一辈子和尚,想必你还是分得清的。

宋三郎悄悄闭了嘴,伤好了之后,整日悲风伤月,折腾他老子。

天天在宋将军进小妾屋子的时候,在外面哭哭啼啼。

长此以往,他没疯,宋将军快疯了,又不能真的将这个孽子打死。

没办法,宋将军只能自请退婚。

母后顺水推舟,将婚约取消。

这件事情,教给了我一个道理,旁人的苦难对于高位者来说无关痛痒,只有切身伤害到他们的利益,他们才会开始考虑你的痛痒。

退婚那日,李承泽气势汹汹地冲到公主府,冷声道:「没了宋家,还会有周家、赵家、王家,你以为你能逃得掉?」

我打开房门,平静道:「那明日,周家、赵家、王家的少年郎恐怕都会不举,希望太子殿下到时还能笼络到人心。」

「你敢!」

我轻笑一声,露出洁白的牙齿:「太子殿下,不要和疯子讲道理。」

他满目震惊,后退了一步又一步,旋即冷笑道:「那你也大可以试试,你想嫁的人他敢不敢娶你。」

他洋洋得意地大笑而去。

我盯着他的背影,恨意一点点蔓延上来。

他说得没错,我可以利用皇权不嫁给不想嫁的人,那么他也可以利用皇权,让我永远也嫁不给想嫁的人。

15

是夜,我坐在房顶喝酒。

喝了一杯又一杯。

谢无恙轻轻握住我的酒杯。

「殿下,你醉了。」

「呵!」我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,「谢无恙,若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,该如何破局?」

谢无恙拧着眉头,沉默了。

他将我抱上床时,眉头依旧紧锁着,看来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。

我翻了个身,沉沉睡去。

第二日,他告诉我答案。

「那就选一个没有九族,不怕死,还心悦殿下您的。」

「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呢?」

「用心找,会有的。」

谢无恙红了脸颊,飞身而起。

母后依旧没有死心为我找一个人嫁了。

她此时似乎才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她控制之内,强横地想要将我的婚事掌控在手中。

她为我挑选的夫君各有特色,但无一例外都是权贵之家不成器的子弟。

我不想因她而伤心,却还是会自我怀疑。

是我不好吗?

是我做错了吗?

是不是我就不该投生在母后的肚子里?

中秋宴上,君臣同乐。

母亲相中的那几个少年郎都在席中,一个个乖巧如鹌鹑。

如今京都所有人都知道,南平公主失了宠爱,没有人想娶我,我也不想嫁任何人,明知会结成怨偶,却偏偏要今日同席。

一股郁气凝结心中,让我透不过气。

我端起茶想要喝一口,但才端起来,便察觉不对。

我紧紧捏着杯子,指着刚才给我端茶水的宫女,冷声道:「你站住。」

母后蹙眉,神色不悦。

我不管不顾,在那宫女假装没听见离开时,快速扣住她的肩膀,将茶水灌入她的口中。

母后怒了:「南平,你成何体统!」

体统!

从前,我就是太有体统,才会被人欺负到这个地步。

「母后,您急什么?您怕她喝了茶会有什么反应吗?」

「荒谬,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?」

「母后,我是什么样子?」

我盯着她,一阵心酸,我现在像个疯子,像个弃儿,唯独不像从前骄傲自信的李南平。

母后明眸微凝,眉宇间难掩厌憎。

而此时,那宫女浑身发抖起来,眼眸中充斥着迷茫和情欲,面色潮红地拽着自己的衣衫,在自尊和欲望之间反复拉扯。

这一幕惊住了众人。

有心人一看就明白在这宫女身上发生了什么。

而那杯茶原本是倒给我的。

那宫女被人迅速拖了下去。

我心里前所未有地冷静,看母后如何解释。

母后张了张口,最终沉了脸:「本宫会彻查此事,谁若在宫中做出此等龌龊之事,本宫查到了决不轻饶。」

「呵!」我轻嗤出声,掀了桌子,转身离去。

母后大怒:「李南平!」

我没有理会。

我不信她。

我指望不了母后,我要自己去为自己寻一个公道。

于是,在太子宴请无数文人学子的锦文会上,太子欢畅豪饮,脚步虚浮地被人扶进屋内更衣。

而就在这个时候,一直女扮男装的我,从袖子里拿出一串炮仗点燃,丢在地上。

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吓倒了众人,无数人四处逃散,往屋子里躲,更有无数侍卫冲进太子的屋里护驾,罗宸首当其冲。

而屋内传来一阵男女拉扯的声音。

「太子哥哥,不要……」

「端华,乖乖儿……」

那一天,所有人都知道了。

太子屋里藏了一个女人。

那个女人还是太子的表妹——赵端华。

两人拉拉扯扯,差点儿做出了苟且之事。

罗宸发出一声男人被绿的怒吼,拉开了两人,迅速用衣裳裹住赵端华,并用仇恨的眼神盯着浑浑噩噩的太子。

我冷眼看着这一幕,嗤笑一声,去了宫中,主动跪在了父皇的寝殿门口。

这件事情,是我做的,很容易查出来。

我自知躲不过,便先来受罚。

没多久,太子怒气冲冲地来了,他经过我时,狠狠踹了我一脚又一脚。

「贱人,孤就知道是你,你为什么要害我?」

我一把握住他的脚腕,他受力不均,一屁股跌在地上,却还是恶狠狠地踢我。

我和他扭打在一起,如同小时候那样。

最终,宫女太监将我们拉开,我们依然冲向彼此,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。

16

好好的兄妹,怎么就变成这样?

父皇大发雷霆,他暴怒地质问我们。

我也想知道,好好的兄妹,怎么就变成这样。

小时候,宫女怠慢我,是李承泽替我出气,然后换了一批宫女,他又亲自教我御下之道,告诉我为上者要恩威并施。

而我投桃报李,为他忧心、思虑,在他被父皇责罚的时候,替他求情,在他答不出来太傅的问题时,替他出主意,甚至因他被责骂,我还朝太傅的头上丢过石子。

为什么现在我们会如此呢?

李承泽怒吼:「我没有这样的妹妹!」

「啪」的一声,父皇一耳光打在他脸上。

他不怪父皇,只恨恨地盯着我,良久,才回过神来,脸上浮起愧疚神色。

「父皇,儿臣错了,儿臣该爱护弟妹,即便他们错了,也该耐心教导,不该拳脚相加。」

这番回答天衣无缝。

他恭顺地低下头去,所以,不知道父皇脸上失望神色有多么浓郁。

「你口服,心却未必服,你这一路走得太顺了,遇到点挫折只会动辄打杀,你是太子,要学的是为君之道,今日这样的话,朕再也不想听到你说,你进来,告诉朕,你错在何处?」

李承泽恭顺地跟在父皇身后进了御书房。

而我跪在那里,无人理睬。

良久,李承泽双目发红地出来,路过我时,冷哼一声:「你该庆幸你与孤是一母同胞,不然的话……哼!」

我抬眸平静地回望他。

错了。

这恐怕是我最大的不幸。

他走后,父皇叫我进去,眉宇间难掩疲惫。

「你让朕偏心你,你便是如此回报朕?太子是你兄长,是储君,你以下犯上,还是用如此下作手段,你知错了吗?」

满腔热望瞬间化为冰冷。

我等了这么久,等到的是这样的结果。

我还指望什么呢?

我抬眸,两眼空空。

「父皇,我不懂我错在那里,难道被陷害的人就该老老实实等着被害,一旦她反击,就是大逆不道,就是罪该万死吗?

「若这世道就是如此,那就是这世道错了。

「若这世道容不下我,那您就将我杀了,让我还了父母生养之恩。」

我闭眸,仰起脖子,引颈待死。

父皇大怒:「你威胁朕?」

「父皇,小时候,您告诉我,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人若犯我,我必诛之……」

「那是对敌人,不是对手足。」父皇打断我。

我沉默着。

手足狠毒起来,比敌人还可怕,毕竟敌人是无法这样靠近我的。

父皇道:「给你一个月,寻找一个如意郎君,若不能,便接受你母后的安排。」

我躬身应是,浑浑噩噩地走出去。

父皇在身后道:「那一日,不是你母后,你不要怪她……」

他在为母后辩解。

可有什么区别呢?

李承泽背后最大的支持就是母后,若没有母后撑腰,他和赵端华敢如此吗?

17

太子和赵端华的事情被人压了下去。

但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,该知道的都知道了。

太子自闭东宫,韬光养晦。

赵端华整日哭哭啼啼,足不出户,听闻对出恭已经产生了阴影,不敢一个人去恭房。

而罗宸与太子反目,已经许多日不去东宫做太子伴读。

一日,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,跑来公主府发疯,砸了许多物件。

他指着我道:「没想到你如此狠心恶毒,与你相识十六年是我生平之耻,若有来生,我宁愿从不认识你。」

我心如止水,只淡漠地命人不得阻拦,由着他砸。

待他砸完之后,再命人将成车的碎片拉到相府,并列了一张单子,上面清晰地列着东西的价格,合计几万两银子。

我只吩咐下人,若相府不赔,便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,再告到京兆衙门去。

罗相不敢,说宽限几日。

三日后,相府便大张旗鼓地将几万两银子送到公主府。

一路敲锣打鼓,吸引了无数人。

罗家有意闹大,想让众人看看我的贪财模样。

我毫不犹豫地接了,并当场将银两分成三份,一份给京中育婴堂养育弃婴,一份给普济院接济病弱的老人,另一份则给了惠民药局,给抓不起药、看不起病的人提供一份助力。

这三份银子一出,万民皆高呼「公主千岁」。

相府的人灰溜溜地离去。

罗宸回去后就挨了一顿打。

他梗着脖子说自己无错,离家之后便去喝闷酒,谁知回来路上被人蒙着麻袋打了一顿。

听闻打得很重,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。

相府一晚上都有大夫进进出出,连赵端华都不再拿乔,跑去相府问候。

我听闻此事,若有所思。

想起谢无恙那双发红的手和手指节上的伤……

他打得应该挺用力的吧,毕竟贱人皮厚,他手一定很疼吧。

我命人给他一些药膏。

他愣了一瞬,便红了脸。

「殿下不怪我吗?」

「怪你太护主吗?你若不护主,就不是我的暗卫了,不过,你想不想换一个身份?」

谢无恙眸色骤黯,他单膝跪下,快速道:「殿下,我不要自由。」

我气息微窒,他以为我要放他走吗?

怎么可能!

「那你可别后悔啊,谢无恙。」

「不会的,我永不后悔。」

18

这段时日,我心里前所未有地安宁,我明白了,自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,欺负我的人不幸,我真的会很快乐。

但更让我快乐的是,育婴堂、普济院和惠民药局对我的感谢。

幼稚的涂鸦、文辞不通的感谢信,以及来自医者的称赞,让我心里残缺的一块忽然变得丰盈。

原来跳出禁宫里的恩恩怨怨,我其实有许多别的事情可以做,怜贫惜老,关注民生,在闺阁之外,似乎有更广阔的天地。

作为育婴堂、普济院和惠民药局最大的善主,我带着谢无恙常去这些地方转转。

那些人不求高官厚禄,只求衣可蔽体,食能果腹,病有药医,老有所养,幼有所护。

我此时才明白书中写的那些道理。

【为国者以福民为本,以正学为基。

【天下顺治在民富,天下和静在民乐,天下兴行在民趋于正。】

若民不富,则国不富。

若民不乐,则国不安。

若民风不正,则国不兴盛。

那些曾经觉得晦涩的话,在此时忽然醍醐灌顶。

一连多日,我行程固定,每日早出晚归,育婴堂、普济院、惠民药局挨着转一圈。

所以,在路上遇见了刺客的时候,我一点儿也不慌,不仅不慌,反而从容镇定地指挥侍卫反杀刺客。

而谢无恙则将躲在远处观看的李承恩逮了个正着。

李承恩慌了。

「贱人,你放了我。」

「啪!」

我这一耳光抽得毫不犹豫。

「你打我,你敢打我。」

我不仅打他,我还要拖着他狼狈地进京。

我将他装在一个麻袋里,拖着进京城,一路上让所有人宣告这是我在路上抓的刺客。

众人议论纷纷,说着刺客该死。

李承恩紧紧闭着嘴巴,生怕多说一个字,被人知道了身份。

等进宫之后,我去求见父皇。

我跪倒在地,轻声对父皇道:「父皇,女儿已经找到了称心如意的驸马,求父皇赐婚。」

父皇轻松了一些,笑道:「哦?你选的是哪家的公子?」

我轻轻拉了拉我身边的谢无恙,说道:「女儿选中的是他,求父皇成全。」

父皇脸上的笑容淡了。

「你是堂堂嫡长公主,是朕的第一个女儿,怎可嫁与侍卫为妻?」

我有一瞬间的茫然。

他语气郑重,仿佛我如珠如宝,可这几年弃我如敝履的分明也是他们。

我不想说服父皇。

我今日是来谈判的。

我轻声道:「今日回城路上,女儿遇刺了,刺客在此,还请父皇为女儿主持公道。」

我拍了拍手,麻袋被人打开,露出了李承恩惊恐的脸。

父皇看看我,看看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李承恩,沉了脸。

「你真的刺杀了你皇姐?」

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只是想教训教训……」

「咚」的一声,镇尺重重地砸在地上。

李承恩闭了嘴,颤抖着跪在地上。

父皇长叹一声,神思不属。

或许连父皇都无法再说服自己,他的几个儿女可以和睦相处。

他抬抬手,示意我下去。

我等在门外,不多时,我便拿到了我和谢无恙的赐婚圣旨。

而里面传来李承恩的鬼哭狼嚎。

「父皇,我错了,我真的知错了,我再也不敢了。」

19

出宫的路上,我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母后。

她抬手给了我一耳光,眼泪热切地流了出来。

我忽然很想报复她。

「皇后娘娘,您知道我为何能抓到李承恩吗?因为我知道以他的性子,只要他解了禁就绝对不会放过我,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,所以,我故意天天出城,就为了引鱼上钩,没想到他那么蠢,竟然真的来了。怎么办,皇后娘娘,他一点儿也没有传到您的聪明才智。」

「他再不成器,也是你弟弟,你怎敢如此。」

「他亲口说的,他的姐姐叫赵端华,您有空还是多教教他,别听风就是雨,上赶着被人当枪使,这一次运气好,遇见的是我,下一次,就没那么好运了。」

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,转身离去。

走出好远好远,我终于失了力气,脚下一个踉跄。

谢无恙稳稳地扶住我。

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顶。

「殿下,您想哭就哭出来吧。」

眼泪流出,湿透了谢无恙的衣衫。

我好像赢了。

但内心的恐惧告诉我,我输得一塌糊涂。

父母兄弟之情,此生与我大概再不相干了。

20

李承恩前脚刚被放出来,后脚就又被禁了足。

而我和谢无恙的婚事也定了下来,礼部筹备得并不上心,我也并不当回事。

我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。

而这个人无九族,不怕死,还心悦我。

那一刻,我很感谢上苍眷顾,真的给我送来了这样一个人。

谢无恙也不在乎。

他带着我天天城里城外地跑。

于是,我知道了深秋的景象原来是这样的,万里山河,金灿灿一片,枯败中绽出饱满,红得热烈,黄得璀璨,但摘下来的果实销路却并不畅通。

更晚一些,则天明水净,夜雨成愁,京中一些危房有倒塌之嫌。

初冬将至,霰云如盖,惊雪似尘,衣裳厚薄,可见家境贫富。

看得越多,我越知道,为国施政,要做的事有多少。

这是从前禁宫高墙里的我从未曾思量过的,因为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繁华富贵、彩绣银光,便看不到京城的边边角角藏着这许多民生多艰。

我试着裁撤公主府的吃穿用度,将省下来的银钱做一些实事。

至于礼部递来的婚仪单子,则尽可能换算成银钱。

有人说我钻入了钱眼,却不知我内心前所未有地平和。

但我能做的,也只是如此了。

大婚如期而至,相比从前出嫁的任何一位公主,我的婚仪都称得上寒酸,但前来道贺的福气娃娃、孤寡老人、病人却有千人之多,每位来贺的宾客皆不收银钱,反而有红包可拿。

万民同贺,百姓欢庆,这又是别人没有的。

事情传到宫中,母后说我多事,李承泽说我收买人心。

赵端华委委屈屈,说以后别的公主下降可怎么办啊,难道也要如此吗?

只有父皇送来了亲笔题字:【与民同乐】。

我将字裱好,挂在公主府的门上,供人观摩,竟然成了京城一景。

许多新来京城的文人学子都要前来拜拜,祈求得皇天保佑。

婚事已定,不再被人拿捏,我心情甚好。

除了偶尔过节进宫一趟,诸事再无挂碍。

反倒我遇见几次罗宸,他魂不守舍,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。

听闻,自从经过上次赵端华与太子之事,他再也无法平静地面对太子,辞了在东宫的职务不说,还与赵端华生了嫌隙,哪怕赵端华伏低做小百般讨好,他也总是心事重重,更被人撞见在花楼里借酒浇愁,口中念着赵端华的名字,一副深情模样。

谢无恙听闻一声轻嗤,无比嫌弃。

「我不会去喝花酒的,若真的心悦一个人,便该约束自己的行为,而不是以爱之名放浪形骸,每每他饮酒放纵,旁人便会说赵端华负了他。他将赵端华置于何地?」

我点头赞同:「放心,我也不会让别人爬上我的床。」

谢无恙大惊,似乎第一次发现公主其实可以有面首。

他好像一下子有了危机感。

那几天,我的腰就没有好过,直到我被他哄着说下了「此生就他一个」的话……

21

没多久,抚州民乱之事终于平定,朝廷嘉奖赵端华的父亲,称他为百官之表率,封赵端华的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,赵端华得了食邑,整个人扬眉吐气,成了京中贵女最羡慕之人,各种宴请源源不断。

她与罗宸也借此时机重修旧好。

两人吟风弄月,花团锦簇,好不快活。

直到有一日,两人急匆匆地来了公主府,带回了浑身是血的谢无恙。

赵端华急得掉眼泪。

「姐姐,我真是无心的,我不知道自己随手射了一箭,竟然射中了姐夫,我该死,姐姐你惩罚我吧。」

她跪下来,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巴掌。

罗宸心疼极了,他一把将赵端华拉起来,护在身后。

「错的是我,我不该教你射箭的,公主殿下,你要怪就怪我吧,但此事我必须说清楚,射箭之时,谁也不知道驸马在那里……」

「啪!啪!」我两个耳光打在罗宸的脸上。

「你们给我让开,谁若耽误了驸马救治,我杀了他给驸马报仇。」

两张嘴终于安静下来了。

我握住谢无恙的手,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,按压住他的伤口。

他动了动眼睛,声音艰难地从嗓子里溢出我的名字。

「南平……」

「我在,我在,你会安然无恙的。」

大夫在房里救治,我拿着剑逼迫赵端华和罗宸跪在外面。

罗宸不肯。

我一脚蹬在他膝盖窝,他被侍卫按住跪在地上。

他面红脖子粗,却说得斩钉截铁:「若我有罪,该让京兆府审,而不是公主私下动刑。」

我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。

「此时知道跟本宫讲律法了,当初你砸坏本宫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讲律法,你借用权势为自己行方便的时候,怎么不讲律法了?下贱之人,果然只记得对自己有利之事。」

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,大概终于明白,我对他再无情爱。

「南平……我……」

「看好他,若驸马有事,本宫要杀他为驸马报仇。」

御医摇头,说谢无恙能否醒来,要看天意。

那一刻,我的天都好像塌了。

我怎能接受天意?

这天意,我不服啊!

我厌憎地盯着赵端华,自从她来了京都,一切就都变了,她抢了我父母、兄弟、未婚夫还不够,还想让我年纪轻轻守寡,她怎么那么恶毒。

我恨她!

恨不得她立刻消失在这世上。

赵端华怕了。

「姐姐,我已经在跪了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,如果我死了,姐夫就能醒过来,我宁愿死的人是我,呜呜呜……」

「那你就去死啊!」

我带着毁了她的恨意,一鞭子朝着她的脸上抽去,赵端华惊恐地向罗宸身边躲去,而罗宸伸手接下了这一鞭子。

他的手瞬间鲜血淋漓。

他涩声道:「殿下,够了吧。」

怎么够?

杀他们十次都不够。

我盯着赵端华冷声道:「去求杨神医,杨神医若不来,我叫你陪葬!」

杨神医是惠民药局的义诊大夫,也是京都太医院院正的师父,他志在救济万民,故而并不在宫中效力,反而对权贵以势压人之事深恶痛绝,便是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请来他看病。

因为,我每次去惠民药局的时候,他对我也只是点头便不再理会。

赵端华去了惠民药局,她哭哭啼啼地将事情说了,掩盖了自己射伤驸马之事。

但杨神医是何等人?

他皱着眉头,便直接问出:「驸马被何人所伤?」

赵端华哭着不肯说,只是猛磕头,求杨神医救人,不然她就要被我杀了。
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。

杨神医沉了脸,面色不愉。

我很明白他的心,他被赵端华架在了道德高处,被权贵压迫的厌恶和医者仁心来回拉扯。

我对他感同身受。

很多时候,我便是如此,有口难言。

22

但杨神医显然比我沉得住气,他低声吩咐身边的小药童几句,便盯着赵端华。

他冷冷道:「老朽做了什么,要被郡主如此逼迫?老朽只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,免得被有心人利用,仅此而已,可郡主避重就轻,不肯回答老朽的问题,只一味地哭,郡主的眼泪或许对旁人有用,但老朽见惯生死,眼泪对老朽来说是无用的,老朽只问一句,是谁射伤了驸马?」

赵端华面红耳赤,梨花带雨,哭得楚楚可怜。

小药童却从远处飞奔而来,大声道:「师祖,打听清楚了,是郡主射伤了驸马,她故意射伤驸马,对着心窝子射。」

赵端华大惊:「我不是故意的,我是无心之失。」

杨神医冷了脸:「老朽生平最厌恶弄虚作假、毫无担当之人,郡主闯祸却怪公主要杀你,如此人品,老朽不敢深交,郡主请吧。」

「可是驸马会死……」赵端华仿佛真的在替谢无恙担心。

杨神医嘿然一笑:「那不是正如郡主所愿。」

一天的时间,所有人都知道了,赵端华想要杀了谢无恙,想要杀了我的驸马。

有人说,赵端华是嫉妒我与驸马恩爱,故意为之。

还有人说,自从赵端华来了之后,我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,看来郡主忌恨公主怕是真的。

我听着这些街边巷闻,想着终于有明眼人看清楚了,真好。

晚上,杨神医借着月色来到公主府。

他连连告罪,说自己来迟了。

我心中感激,他其实并没有来迟。

他的药童来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御医诊治的细节,得知是太医院院正亲自诊断,便放了心,还命药童将特制的药膏带来。

谢无恙用药后病情已缓和许多。

他留在药馆牵制赵端华,是为我出气。

我对他行了一礼,喉中哽咽。

他忙将我扶起,进去为谢无恙把脉。

一连多日,他白天冷着一张脸应付赵端华,晚间再来为谢无恙看诊,安慰我放宽心。

这期间,他顶着母后和太子的压力,丝毫没有动摇。

哪怕李承泽威胁要毁了他的医馆,他也只是躬身道:「太子请便,老朽只祝太子无病无灾,一世无虞。」

李承泽被噎住。

这世上庸医繁多,神医难求。

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不生病,最终只能负气而去。

杨神医如此待我,我怎能拖后腿?

我一纸诉状将赵端华和罗宸告到了京兆衙门,京兆衙门将罗宸下狱,却不敢将赵端华怎样,只能将案子推给大理寺,大理寺推到宗人府,没人敢审这个案子。

但我无所谓,我要的就是人尽皆知:赵端华和罗宸当众射伤驸马,想置驸马于死地。

母后宣我进宫,我以忧思成疾为由拒了。

相府送来赔礼,我当着相府的面,将所有东西散了出去,并告诉众人,只要驸马能醒来,今日相府送来多少,改日公主府便散出去多少,无数人祈愿驸马早日醒来。

而终于,我等来了父皇的圣旨。

御书房里,赵端华、李承泽、罗宸皆在。

父皇看着我。

他眼中再无柔情,只有疲惫。

我对他来说,大概是一个麻烦,无比麻烦的麻烦。

我也很疲惫,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想老老实实、安安稳稳地活着,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找上来。

我若不反抗,会被踩入泥里,我若反抗,似乎也有错。

父皇问我,事已至此,该怎么办?

「S人偿命,欠债还钱,求父皇秉公处置。」我跪伏在地,声音冰冷。

李承泽道:「父皇,儿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,端华妹妹并非故意,罪不至死,再者,驸马并非不能醒来,还请父皇三思。」

赵端华哭了:「我愿意去死,只求……只求姐姐不要恨我,我在荒地里射箭,谁也不知道姐夫会在那里,我真的是无心的,求姨父处死我,我愿意为姐夫偿命。」

父皇垂眸,终下定论。

赵端华禁足三月。

罗宸鞭笞三十。

我心如死水,赵端华赢了,赢得这么彻底。

我走时,父皇告诉我,赵端华父母死于流寇之手,与朝廷有功,故而不能杀他。

我垂眸,声音很轻很轻:「父皇可曾想过,就是因为如此,她才敢射杀驸马?」

父皇默了默:「她是无心之失。」

「呵!」我转过身,泪流满面,「父皇,您不让我怪母后,怪太子,怪李承恩,现在也不让我怪赵端华,那我该怪谁,怪自己为何投生在帝王家吗?」

「南平!!」

「陛下请赎罪,南平今日放肆,南平谁也不怪,只怪自己命薄,消受不起皇恩浩荡。」

23

我再也没有去宫中。

谢无恙在半个月后醒来。

他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梦里光怪陆离,让他分不清真假虚无。

他还说,自己并非擅自闯入荒地,而是被人药昏了丢在那里,好不容易清醒一点,便有人一箭射来。

我轻轻拥着他。

恨意交织,羞惭弥漫。

我无法为谢无恙报仇了,此事已尘埃落定,再掀波澜就是我不识抬举。

但,总有一天……

我离开京城,带着谢无恙去京郊庄子外养伤。

我在那里待到了春暖花开,谢无恙身子已经大好,他也有意不再提起京城之事。

我们对那里默契地保持缄默,如一对富家翁一般,耕耕地,种种菜。

我学会了分辨五谷杂粮,也知晓春天种下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,可以长到九月。

鸡下蛋,鸭凫水,大鹅连狗都能打赢。

日子一天天过,我们对京中事不闻不问,只是有时我和谢无恙坐在屋顶喝酒,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看向禁宫的方向。

有一日,他问我:「若我去当官,权势熏天,是不是就能讨回公道。」

我想了又想,摇摇头:「只要你是我的驸马,就永远不会有权势熏天的那一日,父皇不允许,太子也不会允许,你后悔当我的驸马吗?」

他顿了顿,将我紧紧抱在怀里:「不会的,我说过,永不后悔的。」

转眼五月。

万安寺的芍药开得正美。

我不耐爬山,他独自上山,说为我折几枝芍药,提一份斋饭。

然后,便一去不回。

我找到他时,他成了一具尸体,被人捅了几十刀,还被扔下山崖,全身骨折,脏腑破碎……

24

谢无恙无父无母,孤身一人,我查了许久,都未能查到他的来历。

我想告知他的亲友竟然都不知道说给谁听。

我只能亲手将他破损的身体缝好,将他安葬。

发丧那日,无数百姓自发前来送葬,一束束花落在棺上,繁花似锦依旧,故人已转瞬成空。

我闭门三个月,谁也不见,我在整理思路,我在想,为什么我会将棋下成这样。

这三个月,京城发生了许多事。

先是万安寺的山崖下闹鬼。

有人说,听到那崖下有人幽幽喊冤,真正往下看时,却什么都看不到。

紧接着,太子食用荔枝会长疹子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,导致太子发了极大的火,连父皇看他都不顺眼。

毕竟一个有极大缺陷的继承人,让人实在难以放心。

而二皇子李承年则被委以重任,前去抚州安抚百姓,稳固民心。

第三件事,则是一件风流韵事。

一个女子当街拦住赵端华的马车,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罗宸的骨肉,求赵端华给她和孩子一条活路,她愿意为奴为婢,只求能和罗宸在一起。

这件事情,让赵端华成了一个笑话。

毕竟,她成婚仅仅三个月。

但所有这些事情,最后都被另一件事情遮掩住了。

宫里有人说,我不是皇后的女儿,而是个假公主,真正的公主早就被调包了。

那些人传得有模有样,说当年的万贵妃无比恶毒,故意找了一个孕妇住进宫中,趁着皇后娘娘生产,将那孕妇的肚子剖了,挖出来一个孩子与真公主调换了。

好一出一箭双雕。

不仅我自身难保。

连二皇子也自身难保。

但我想,二皇子一定比我惶恐,我在京城好歹可以进宫查证,他在前往抚州的路上,无法回来解释,到了抚州,差事恐怕办得也不安心,就算办好了差事,等人回来谁知又是怎样呢?

我入了宫,没有去见母后,而是去见了父皇。

我跪在地上求父皇查明我的身份。

父皇大概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闻,怒道:「无稽之谈,以为宫中换孩子那么容易吗?」

他不肯查,大概是出于对皇后的信任。

但我很失望。

他难道就没有想过,传出这个谣言的人就是皇后:既能让太子之事淡下去,又能让赵端华不被人耻笑,还能让二皇子李承年坏了名声。

而我,不过是她利益权衡下的一个牺牲品罢了。

流言纷纷,我的日子渐渐难过。

连我出城祭奠谢无恙都有人指指点点。

但也有人盼着我好。

公主府门口,有人送来蔬菜瓜果,还有文人学子写来的鼓励安慰的信,还有各种补身体的药材。

我进宫时没哭。

祭拜谢无恙时没哭。

却在这些东西面前哭了。

绿萼拥着我,替我擦掉眼泪。

「公主,真的就是真的,怎么都假不了的,老天爷在看着,您尽管安心便是。」

三日后,便又到了中秋家宴。

但这一年,我没有收到入宫的帖子。

赵端华特意来约我一同进宫,闻之,惊讶地掩住嘴笑了。

「难道传闻是真,姐姐真的不是姨母所生?」

她仔细地打量我,又道,「咦,怪哉,真的长得没有一处相似呢。」

她靠近我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说道,「姐姐不要怪姨母,毕竟你真的不是姨母生的,一个野种,换掉了姨母亲生的孩子,怎么对你都不过分吧?」

原来如此。

那些磨难似乎都有了理由。

但母后可以告诉我,这公主之位,我不是非要贪恋不可。

中秋家宴上,听闻闹得很不愉快。

父皇负气离去,母后满眼哀戚。太子怒气冲冲地打到了公主府。

他提着马鞭,指着我。

「都怪你这个野种,你的母亲伙同万贵妃换走了我的亲妹,你哪来的脸面继续住在公主府?给我砸!」

一群侍卫如狼似虎地冲进来,打打砸砸,到处哄抢。

我让下人们谁也不准拦,护住自己要紧。

李承泽一鞭子打向我。

绿萼将我护在身后,硬生生替我承接了那一鞭子。

李承泽还要再打,我反手握住鞭子,顺势让他跌倒在地。

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
「今日你要么杀了我,你要是杀不了我,我就能打得你躺在地上动弹不得。太子殿下,你难道忘了,你文采不如我,打也打不过我,你除了会投胎,其实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。你之前那么不喜欢我,到底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妹,还是因为你根本就嫉妒我?嫉妒我身为女子,却样样比你出色?」

李承泽不敢杀我,打上公主府,还可以说是为母尽孝,若真杀了我,如此暴戾,无视律法,那他太子之位也到头了。

他留下一句狠话,带人离去。

绿萼松懈下来,她颤抖着肩膀,哭着问我:「殿下,以后您可怎么办啊?」

我摸到了她背上的血痕,心很疼:「你还真的以为我不是母后生的吗?」

她不敢说话。

我叹道:「我怎么可能不是母后生的?」

就算不是,我也会弄成是。

25

中秋过后没多久,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。

我城郊庄子上的佃户管事跑来告诉我,说李承恩派人前去收租子,说公主已经不是公主,自然没有资格收朝廷赐下的食邑上的租子。

他问我,这到底是不是真的。

他害怕李承恩收一遍租子,我再收一遍,他们可缴不起。

我道:「按照他们说的做,别起冲突,我会想办法解决此事。」

管事很为难:「可他收得比您收得多,我们还是想给您种地。」

我点头,李承恩恨我,自然不会好好对待这些佃户。

我命绿萼拿了一些钱过来给他。

「先挺过今年吧,明年……最迟明年,我还会是你们的主子。」

管事长叹一声,对我行了一礼:「殿下您可一定要挺过来,庄稼户们都等着您呢。」

转眼初冬到了,下雪那天,父皇接我进宫。

我们走在落满雪的御花园里。

父皇道:「你小时候,父皇陪你一起在此处堆雪人,那时候,你才一点点。」

我接口道:「我堆了五个雪人,一个是父皇,一个是母后,一个是太子哥哥,一个是承恩弟弟,还有一个我,我说我们一家五口要永远在一起。」

父皇因此被感动,开始冷落万贵妃。

那一年,万贵妃大概恨毒了我,遇见我时总要说几句刻薄话。

后来,我中毒了。

等醒来,万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。

父皇道:「父皇一直相信你是我的女儿,但有些事……」

「父皇,您听,有声音……」

我阻止了父皇,我明白他无非是要说还是查查我的身世为好。

但这些话若是由他亲口说出来,或许初时会对我有愧疚,但愧疚久了,就会变成负担,负担久了,满腔热爱都会变成厌憎。

所以,怀疑的话最好不要从他的口中说出。

我道:「有人落水了。」

我迅速朝着湖边跑去,抢先在几个宫女太监之前,跳入水中,将一个落水的小宫女救了起来。

等我将人拖到岸边时,已经精疲力尽。

我适时晕了过去。

等醒来时,已在温暖的寝宫中,母后的说话声传入耳中。

「怎么可能?她身上怎么会有胎记?这绝不可能。」

「娘娘,老奴看得清清楚楚,那胎记隐蔽,长在大腿根处,不仔细瞧便不容易发现,许是您记错了。」

「我记错了,我怎么能记错?万贵妃死前明明跟我说,她掉包了我的孩儿,我生的是个儿子,腿根处有一个月牙印记,她给我换成了女儿,我生的是儿子啊!」母后的声音撕心裂肺。

「荒谬!」父皇怒斥,「那个疯子的话你怎么能信,她怨毒了你,巴不得你母女反目,故意用话激你,偏偏你信了,还那样对南平,你愧为人母。」

母后愣怔片刻,发出低低的呜咽声。

我心里安稳,放心地让自己睡了过去。

但冬日落水,我到底还是受了风寒,身子滚烫得厉害,过一会儿便有人摸摸我的额头,为我敷上冰帕子降温。

我能感觉得到,但昏沉得厉害,睁不开眼睛。

我适时地说些胡话。

「母后,万贵妃骂我是贱人生的,我才打她踢她的,我不是故意无礼的。

「母后,我好痛,万贵妃掐得我好痛……

「谢无恙,阿漾,母后怨憎我,我该怎么办……

耳边传来母后的呜咽声,她责备御医。

「她怎么还这么烫?一群酒囊饭袋,本宫要你们何用!」

她急了。

她开始有了一个母亲的模样。

可惜啊,我不在乎了。

我第二天才睁开眼睛,整个人昏昏沉沉的,仿佛在云里雾里。

母后欣喜地叫了一声,两道清泪流了出来。

「南平,你怎样了?」

「母后,我在做梦吗?母后……」

我泪流满面,母后抱着我痛哭流涕。

26

我在母后的坤宁宫养伤。

母后对我嘘寒问暖,赵端华来了几次,都难以吸引她注意。

一日,赵端华哭哭啼啼地来了。

「姨母,罗宸骗了我,那个叫韵娘的女子又来了,她还抱着孩子,罗宸根本就没有打发她走。」

她说得正欢,我从帘子后走出来,轻声道:「母后,我想回公主府了。」

母后立刻丢下她:「你伤病未愈,一定要好了才能走。」

我目光瞥过赵端华,咳嗽几声,虚弱道:「母后,我想走。」

母后似乎明白了什么,她眼眸中的悲伤一涌而过:「南平……」

我躬身向她行礼,缓缓离去。

赵端华叫住我:「姐姐,你是怪我吗?可感情一事,最难控制,只要姐姐能原谅我,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。」

我温柔道:「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,和罗宸和好如初好吗?你既然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,就好好珍惜吧,你的郡马至少还在,而我的驸马,他已经不在了。」

我掩面而去。

身后,传来母后对赵端华的呵斥。

「好了,罗宸只是有了一个妾室,你作为主母应该大度,男子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,连本宫都不能幸免,你何德何能求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?」

那一天,是赵端华第一次哭着离开了坤宁宫。

我相信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,有二就会有无数次。

也不知是谁给赵端华出了主意,她将那个叫作韵娘的女子迎进了相府,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,想着如此可以捏扁揉圆。

但她又错了。

那个叫韵娘的女子,有钱。

这世道,有钱能使鬼推磨。

韵娘在相府后院过得自在极了,不多时,就将罗宸再次勾到了床上。

赵端华枯坐了一夜,也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

她不懂,她明明派人去追杀韵娘,为什么韵娘还能活着,还能顺顺利利地生下孩子。

她也不明白,韵娘一个花楼女子,怎么会那么有钱?能让相府夫人都对她笑脸相迎?

蜡梅盛开的日子。

我和韵娘在万安寺的禅房里相对而坐。

绿萼笑吟吟地递给她一沓银票。

她大大方方地拿了,对我含笑道谢。

我问她在相府的生活如何,她嗤笑一声。

「等着公主再次将我救出来呢,我现在全凭着儿子才能活下去,才能忍受那个渣滓的气息。」

当年的韵娘是花楼头牌。

太子与赵端华之事刺激得他气恼难平。

他无法将怨气发泄在身为储君的太子身上,也无法将怒火发给身为郡主的赵端华,只能向比他更弱小的人发泄。

那时的韵娘还是个清倌人,卖艺不卖身。

罗宸在被她拒绝后,恼羞成怒强要了她……

鸨母听到了韵娘的惨叫,却碍于相府公子的势力,愣是没敢说。

事后,他扔给她一沓银票,冷声道:「一个下贱的妓子也敢拿乔,我让你死,也不过动动手指的事情。」

后来,赵端华与罗宸一吵架斗嘴,她都是罗宸发泄怒火的对象。

一个柔弱无依的青楼女子,是这三六九等的世道的最底层,没有人会为她说话的。

再后来,罗宸要成亲了,和她说以后再不能来了。

她恨他。

她明明可以一直做自己的清倌人,明明可以攒一笔银子,等着年老色衰的时候把自己赎出来,找个绣娘的营生过活。

可现在,罗宸破了她的身子,又丢了她,若没有罗宸的权势庇佑,她只能去接客,周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。

他毁了她,却希望她不恨他。

他怕是在做梦。

最后一次,她没有喝避子汤,有了身孕,从青楼逃了出来,拦下了赵端华的马车,以为能求一条活路。

没想到,赵端华比罗宸还狠。

罗宸只是想和她断绝关系。

赵端华却想要她的命。

我的人去救她时,她大着肚子被扔到了破庙里,几个女乞婆正牢牢护住她,而她们被混混们打得满脸是血……

韵娘笑道:「当清倌人时,我也曾想过遇到一个有才有貌的恩客,将我从那等腌臜地方救出来,可我等来等去,谁也没有等到,他们轻我贱我,却又馋我的身子,真是人面兽心,口是心非。身为男儿,学成文武艺,还能货与帝王家。而我呢,学问不比那些好男儿差,却只能以色侍人,明明他们吟得狗屁不通,我还要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夸赞,夸得我恶心想吐,这世道对女子怎么如此不公呢?」

是啊,这世道对女子怎能如此不公呢?

她身上又添了新伤疤,有罗宸弄的,也有赵端华打的。

我问她,这样的日子还能忍下去吗?

她仰着脸笑了。

「自然能忍,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比起花楼里的恩恩怨怨容易多了,我还要给儿子挣一个好前程呢,罗宸欠我的,我拿不到,我儿子一定要拿到。」

「那你就等我的消息。」

我与她轻轻击掌,相视一笑。

27

年夜宴上。

李承泽看着我,对我欲言又止。

我特意从宴席上出来,到僻静处散散步。

李承泽和李承恩叫住了我。

「南平……」

「姐姐……」

我回眸,平静地看着他们。

李承泽深吸一口气。

「南平,对不住,从前是我不对,我以为你不是母后生的,心里怨憎你,才处处针对你,我……不求你原谅,也不盼你如从前一般,只希望你平安健康,我承诺你,过去种种,我一定会给你补偿。」

他满面热切地看着我。

嘴上说着,不求我谅解。

其实,满脸都是快快原谅我,快快让我从负罪愧疚中解脱出来的迫切。

他这个人,我早就看透了。

小时候,他就是这样,给我一点甜头,便希望我对他感恩戴德,最好铭记终生,永不会违逆他。

他对我好,却又不希望我好过他,所以,才会在太傅夸奖我之后,气得接连几日不去听课。所以,才会从母后那里得知我可能不是母后亲生的,便迫不及待地来打压我。

我垂眸,哭了。

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。

李承泽慌了:「南平……」

「太子殿下,我没办法忘记你对我做的事情,你为了赵端华,不认我这个妹妹,在你眼里,赵端华才是你的妹妹,我算什么呢?」

「不是,你我一母同胞,赵端华只是姨母生的,论亲,我们才更亲,我对她好,只是因为她孤苦伶仃……」

「太子哥哥!」一个悲伤的女声从阴影处传来。

赵端华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子,眼眶迅速盈满了泪水。

她用手背捂着嘴一步步后退,转身快速跑了。

李承泽一慌,眸中迷惘一闪而过,他快速地对我说了一声「南平,你先回去」,便追着赵端华去了。

李承恩急得跺脚:「李南平,你看你挑的什么地方,这下子太子哥哥和姐姐都生气了。」

「你叫我什么?」我淡淡道。

李承恩缩了缩脑袋,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来找我和好的,但他刚才却在埋怨我,还叫赵端华姐姐。

我冷哼一声,转身离去。

李承恩在我身后喊,「你怎么这么小气,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。」

我顿步。

「还不快跟上?」

「啊?去哪儿?」

「还能去哪儿?自然是去相府,我们四个总要和好的,我不想让母后伤心,她夹在我们兄弟姐妹中间,很为难。」

李承恩欢欢喜喜地挽上我的手:「对,我们快走。」

那一刻,我仿佛回到小时候,那时候赵端华还没来,母后还以为我是她生的。李承恩对我亲亲热热,总是不由自主地挽着我的胳膊撒娇。

直到后来太子提醒他男女有别,太傅罚他功课,他满怀怨念地挨着手板,再来时,就觉得我烦了。

有了李承恩带路,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相府。

李承恩如入自家家门一般,不让人禀报,大大咧咧地直接进去,前往赵端华的院子。

走到半道,李承恩忽然驻足。

他瞪大眼睛,又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。
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便看到,月光下的竹林里,太子殿下正和赵端华纠缠在一起,哭声变成了被堵住嘴的哼哼声。

李承恩急得如同做贼的是自己,他快快拉着我。

「快走,我们当作什么都没看到。」

「迟了……」

火光亮了起来,照亮了太子和赵端华。

两人惊恐地朝着亮光处看去,便看到一脸铁青的罗宸。

而这一次,罗宸没有忍,直接对着太子出手了,他一拳打向太子的脸。

我等他打了几拳,这才迅速冲出去,一脚踢开罗宸,然后和李承恩一起,拉着李承泽和赵端华跑了……

那一夜,别人过得怎样我不知道。

反正我睡得挺安稳的,难得地在谢无恙去世后,睡了一个安稳觉。

28

其后许多天,赵端华惶恐不安地躲在后宫中。

她拼命地解释,自己太伤心了,太子只是想安慰她,两人并没有做什么。

可母后狠狠给了她一巴掌。

「蠢货,罗相的门生今日参了太子一本又一本,因为你,太子有了污点,罗相与本宫反目,你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。」

赵端华捂着脸蒙了。

「姨母,当初若非李南平设计我和太子,罗宸怎会疑心我?我和太子又怎会被人误会?」

她祸水东引,将我推到了前面。

我缓缓跪了下去,轻声道:「母后要怪就怪我吧,当初每次我和端华妹妹起冲突的时候,太子哥哥总是护着她,我也想让太子哥哥护着我一次,再加上中秋那次,我误会了,才会犯下大错,求母后惩罚。」

母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,她狠狠瞪了赵端华一眼。

「回去你的相府,以后无诏不得前来宫中,更不得踏入东宫半步。」

赵端华瞪大眼睛,满眼不敢置信。

「姨母,连您也不相信我了吗?我爹我娘若是在的话,他们会信我的。」

她哭着跑了出去。

母后心疼地想要追。

我轻轻拽住她的衣袖。

「母后,让妹妹一个人静一静吧!她现在心烦意乱,说什么都听不进去,说多了还会再起争端,毕竟她父母都是为国捐躯,是有功之臣,让一让她也是应该的。」

母后深吸几口气,强压下怒气,可捏着茶杯的手,却很用力,很用力……

赵端华在宫中住下了。

她和罗宸谁也不肯低头,陷入胶着。

而太子正焦头烂额,天天跪在御书房里被父皇训斥得面红耳赤,也顾不上她。

而这个时候,韵娘又有了身孕。

罗宸将韵娘抬为贵妾。

赵端华坐不住了,她匆匆回了相府,想要阻止这一切。

而罗宸这一次没有给她脸面,不顾赵端华的软磨硬泡,眼泪哀求,铁了心地想要惩治赵端华的不忠不贞。

「你若不忿,大可找你的太子哥哥来惩治我。」

「罗宸,我与太子哥哥清清白白,你不要出言污蔑。」

「呵,唇齿相依的清白吗?」

罗宸冷笑。

赵端华忍无可忍,抬手就要给罗宸一耳光,而这一刻,韵娘冲了上去,接住了这耳光,并侧身重重倒在地上,鲜红的血从她腿间流了出来……

赵端华愣住,直到罗宸劈手一耳光将她打清醒。

「若韵娘有事,我绝不会轻饶了你。」

曾经的爱侣变成怨偶。

我忍不住坐在屋顶上喝了一杯又一杯。

我终于明白「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」是何等孤寂。

谢无恙,你泉下有知,还好吗?

我会一点一点替你讨回公道,你一定要保佑我啊!

韵娘休养了三个月。

这三个月,罗宸将她真真儿是放在掌心,我在成衣铺子里见到她的时候,她红光满面,看起来过得不错。

她笑道:「补药都要吃吐了,我要是真掉了孩子,这么补也都要补过头了,更何况,还是个假的。不过,能让赵端华这么丢脸,我很高兴。」

赵端华与罗宸彻底反目,两人对彼此视而不见。

而母后不再支持赵端华之后,她在相府的日子变得不好过起来,相府夫人恨毒了赵端华给儿子戴的绿帽,她无法找太子的麻烦,便想着法儿折腾赵端华。

而朝堂上,太子的处境越发艰难起来。

他从前有宰相支持,万事顺遂,现在却步履维艰,做事诸多不顺。

然而,他们不知道更不顺的事情马上就要来了。

时隔半年,二皇子从抚州秘密回京了。

他一回京就在父皇面前痛哭流涕。

「父皇,儿臣差点儿不能回来见您了。」

从随侍口中,父皇得知,二皇子前去抚州以及返程的路上遭遇了多次刺杀,后来不得不改头换面,伪装成客商躲避刺杀。

也正是因此,他查知了抚州乱民案的真相:抚州根本没有土匪暴民,只有被逼得活不下去的可怜百姓。

当年的抚州太守——赵端华的父亲为官之时,作威作福,横征暴敛,逼得百姓没有活路,不得不落草为寇。

后来,朝廷派兵剿匪,赵端华的父亲杀害良民冒充乱匪,还私自征调民夫开矿,并将牢里的犯人押送矿场挖矿,导致死伤无数。

再后来,犯人不够,便从良民里抓,只要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,原本可以罚点钱就过去了的,却硬是被判服刑挖矿。

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。

后来,抚州暴动,众百姓揭竿而起,杀了赵端华的父亲,而他们也付出了生命代价,被当作乱民被朝廷镇压。

反而赵端华的父母落得美名,被大力弘扬。

新来的太守知道赵端华是郡主,还得到皇后和太子庇佑,便将错就错,任由冤假错案继续下去。

29

二皇子说起民生之时,几度落泪。

他哭道:「父皇,儿臣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有中伤母后、太子和端华郡主之嫌,但百姓太苦了,抚州的税赋至今依旧是别处的两倍之多,家家户户卖儿卖女才能活下去,儿臣实在不忍心,求父皇救救抚州百姓吧。」

父皇铁青着脸,快速发布了几道圣旨。

打着寻找二皇子的名义,派人前去抚州继续走访,一路是明面上的,另一个是暗地里的。

一个月后,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折有一人多高,上面写的都是抚州百姓的冤案、惨案,而那些钱并不是赵端华的父亲独吞了,其中一大部分是孝敬给了皇后和太子。

那一天,父皇拍案而起,却一阵踉跄,差点儿倒了下去。

大太监喜公公急忙扶他到榻上。

他阻止喜公公去请皇后,并神色恍惚地问:「这真的是太子干的吗?」

喜公公无言以对。

而恰在此时,太子说要为父皇送一件礼物。

那礼物是修建在山崖下的一尊大佛,大佛高三米,坐在高高的莲花台上,仿照的是父皇的面容,目光慈悲地注视着滔滔江水。

一尊大佛,花费无数。

太子恭声道:「父皇近日劳碌,儿臣忧虑在心,便修了这尊大佛,只盼父皇福寿绵长,江山永固。」

父皇嘿然冷笑:「福寿绵长?江山永固?」

「是,是啊!」太子发现了不对,迟疑道。

父皇终于怒了,他拿起镇尺向着太子砸去。

「有你这样的孽障,朕怎么福寿绵长?怎么江山永固?」

太子被软禁了。

母后被禁足宫中。

而赵端华被提审到宗人府,详细审问抚州的情况。

赵端华大概料到事情不好,若说自己不知情尚有一丝活路,若自己知情那便是自寻死路。

她咬紧牙关,哪怕宗人府动刑也绝不承认自己知情。

我去天牢里看她,曾经高高在上的贵女如今落魄如丧家之犬。

我静静地欣赏着她的模样。

她终于不再假寐,睁开眼睛怨毒地盯着我。

「你来看我的笑话?」

「是啊,真以为当了郡主就能为所欲为?假的就是假的,再怎么做也不是真的,这不是一下子就露出真面目了吗?」

「若非你母亲指使,我父母怎会……」她怒气冲冲,脱口而出,却又察觉后赶紧闭紧嘴巴,只能对我怒目而视。

我笑道:「你父母该死,一个贪官,一个悍妇,有什么资格享受朝廷给的尊荣,他们死是因为他们该死,绝不是为了我母后和太子哥哥。

「我母后和太子哥哥对你们的腌臜事毫不知情,他们唯一做错的就是相信了你们这些恶毒的亲戚,以为你们真的奉公守法,为朝廷办事。

「赵端华,你们会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,不过,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,等你从牢里出来,太子哥哥会将你接入府中,以后,你就在那里好好地过吧。」

赵端华似乎终于明白过来。

即便她咬牙不承认,太子和皇后也绝不会放过她,不会允许她继续活在世上,她再也不会过上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了。

她在我走后,呆滞了许久。

在牢门再次响起时,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,高声道:「我有话要说,我要见主审大人,让我见主审大人。」

赵端华给了母后和太子致命一击。

她从抚州来京城的时候,其实给自己留了一手,她将一个忠仆连同皇后、太子与她父亲的往来书信留在了距离京城五十里的一个村子。

而那个村子正好是我的食邑。

那个仆人在我的村子里安逸地生活着。

只因为来的路上,赵端华打听过,皇后生了二子一女,太子殿下睿智聪慧有储君风姿,三殿下活泼俊秀是人中龙凤,至于大公主则仁慈温和,最敦厚不过。

她觉得被众百姓交口称赞的人应该不坏。

所以,将仆人留在了那里。

而在京城见到我本人后,她心里涌起了疯狂的嫉妒,嫉妒我果然如传闻一般仁慈温和,敦厚善良,还有父母宠爱,长兄守护,幼弟敬爱,更有一个风姿绝伦出身不俗的未婚夫。

而她只有一个肮脏的身世。

她觉得,世道不公啊。

若她能取代我,是不是也能拥有我拥有的幸福?

30

赵端华的供词和那些往来书信对父皇的打击很大,他不得不正视,自己多年来看重的爱妻和太子原来有着另一副面孔。

他们心狠手辣,爱钱如命,为了一己私利,奴役百姓,将一个州的百姓都视为自己的私产。

天下能交到他们手中吗?

他们能善待百姓吗?

父皇犹豫了三日:下达了废太子旨意,而皇后被禁足,无诏不得外出。

而我和李承恩也受到了牵连。

我被禁足公主府。

李承恩被封了一个王,赶去封地,而他的封地仅仅弹丸之地,完全配不上他的身份。

他哭哭啼啼地去了封地,路上正好遇上朝廷剿匪。

那些山匪被抓时,看见李承恩,竟然是第一时间向李承恩磕头,求他饶了自己的性命。

那匪首说,明明说好只要截杀从抚州来的人就保他们一个寨子的人的安全,怎么现在还有朝廷剿匪?

李承恩矢口否认。

匪首说得斩钉截铁。

「那个被南平公主捡回去的驸马就从抚州来的,旁人你还可以否认,但堂堂驸马爷也能否认吗?我这里还有那些人鱼符。」

李承恩哑口无言,他刚刚出城不足五十里,就又被剿匪的将军带着回了京城。

而这一次,父皇彻底失望了。

他怒道:「查!给朕好好地查,朕要看看,他们到底还瞒了朕哪些事情?」

天子一怒,伏尸百万。

父皇的雷霆手段下,那些我曾经费尽心思也挖不到的真相一一摆在我眼前。

那年初春,青黄不接,抚州百姓们活不下去,造反的造反,逃难的逃难。

但还有一群人,他们真的忧心百姓,惦记民生,千里迢迢地从抚州来到京城告御状。

一行一百多人,分成十多队,男女老幼皆有,一路上经历了围追堵截,但真正活着走到京城的只有一个谢无恙。

本以为胜利在望,谁能想到,京郊躲着杀他的劫匪,给了他致命一击。

而他运气好,被我捡了回去。

醒来后,便失忆了。

我之所以查不到他的身份,是因为皇后和太子早就抹去了他的来路痕迹。

我也终于明白,那些看似针对我的刺杀,其实根本就是为了杀谢无恙。

失忆的谢无恙不知道。

而深陷京城风波的我,也不知道……

所以,那一次的万安寺之行,注定是一场赴死的结局。

而杀他的人是母后、太子、赵端华和罗宸。

他们谋划了这个杀局,就等着谢无恙单独出行。

而我却还以为只要我远离了京城,灾难就不会再找上我……

父皇宣我进宫,他看着我,目光充满悲悯。

我们沉寂地用了一餐饭。

膳后,父皇道:「这些年,你受苦了,你放心,父皇会为你重新选一个好的驸马,这一次,你选谁都可以。」

选谁都可以吗?

那让死去的谢无恙复活行不行……

不是所有感情都能随随便便可以替代啊……

但我还是恭顺道:「多谢父皇,您让我想想。」

父皇点头,便忙于政事。

皇后被废,太子被废,李承恩被废,罗宸、赵端华被流放,只有我这个公主还是公主,没有受到影响不说,还被赐下八百食邑,成为历朝历代食邑最多的公主。

罗宸和赵端华流放的那日,他们身披枷锁,手戴镣铐,一步一步地被驱赶着出城。

罗家上下为了避嫌不敢来送,我在城门口看着两人,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满足。

罗宸面色难堪,低下头去不停地催促狱卒带他离开。

狱卒冷声呵斥他少瞎指挥。

赵端华眸中则迸射出仇恨的光。

「李南平,你赢了又怎样,你还是个克夫的寡妇,谢无恙死之前还在叫你的名字,他死得可真是惨……啊……」

我伸手捏住赵端华脸颊,逼迫她不得不张开了口。

我命人揪住她的舌头,硬生生拽了出来,然后将她的舌头拿剪刀剪开。

她的舌头分了叉,如同蛇信子。

鲜血立刻迸射出来,她疼得呜啊乱叫,拼命地摇头。

我松开她,看着她的惨状,心里的满足又多了一点点。

我低声在她耳边道:「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死吗?因为只有活着你才能好好赎罪啊,还有,我要告诉你,韵娘是我救的,也是我给她钱收买人心,你和太子之所以会忘情亲吻,是因为你们香囊的香味合在一起就是一剂春药……」

她口中啊啊呜呜,眸子怨毒地盯着我,扑了过来恨不能生食我肉。

而我所做的是顺势挑断了她的手筋。

从此,她不能说,不能写,想必能在流放之地能好好地赎罪了……

而我在罗宸面前,只说了一句:

「韵娘被赵端华强灌了堕胎药,她生下来的是个死婴。」

罗宸疯了。

「不可能,绝不可能,那孩子像我,你休要污蔑韵娘。」

「从育婴堂上百个婴儿里挑的,如何能不像你?还要告诉你一件事,韵娘第二次怀孕,其实是假孕,我怎么舍得她真的为你小产呢?那是我为她准备的血泡,只等着你和赵端华起冲突的时候顺势戳破。」

「你这毒妇,你骗我。绝不可能。」

罗宸发疯般向我扑来,却被我的侍卫一脚踢飞,他弯腰缩成了一个虾米,脸上豆大的汗珠瞬间冒了出来。

我笑了。

「那你就慢慢走,不妨在京郊停留几天,听听来自京城的消息。」

罗宸想到了什么,惊恐地瞪大眼睛。

他此时才似乎知错了,想要出声哀求。

却被我的侍卫一刀插入口中,割掉了半截舌头,又顺手挑断了手筋。

我静静看着,笑道:「毕竟是夫妻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瞧瞧你们,像不像天生一对的天残地缺?」

31

罗宸和赵端华被安顿在京郊养伤,等伤好后继续出发。

而就在此时,韵娘敲响了登闻鼓,挨了三十大板后,状告罗宰相贪污受贿,操纵科考。

她奉上了一个个证据,只有一个诉求:带着孩子一起脱离罗家,做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。

父皇再次震怒,下令彻查。

又一次官场地震来临了。

消息传到京郊。

罗宸发了疯一般地用头撞墙,撞得血肉模糊。

他口齿不清地喊:「南平,我错了,饶了我,我不该见异思迁,我不该杀了驸马……」

狱卒们听他如此大胆敢攀扯公主,急忙堵住他的嘴,推着他往边疆苦寒之地去了。

一个月后,罗相被判斩立决。

他的门生故吏一个个自顾不暇,巴不得和他撇清关系。

相府被抄。

曾经高高在上的相府夫人也踏上了流放之路。

不同的是,她和罗宸,一个在南,一个在北,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。

而韵娘抱着孩子也来与我告别。

此时的她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,温柔地逗弄着怀里的儿子。

「多谢公主搭救,您的大恩大德我永志不忘,但我大概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了,只能铭记在心,此生做个好人,绝不给公主抹黑。」

她倒是坦然。

我若一直是公主,自然用不到她来救。

我若需要她救,那大概我也走到了穷途末路,她也救不了我了。

我笑着推给她一个匣子,里面有一些银票珠宝。

我笑道:「杜十娘有百宝箱,何韵娘也该有一个,愿你从今后行止由心,万般如意。」

她红了眼眶,抱着孩子跪下。

「殿下,我不求这个。」

「拿着吧,开绣庄总要有本钱,孩子长大了也要读书的。」

她接下宝匣,摘下孩子脖颈的长命锁:「殿下,我别无所求,只求殿下平安康健,福寿无双,韵娘在江南会为您祈福的。」

我点头,目送她离去。

这京城的故人,又少了一个。

回府的路上,我绕道到太子关押的地方。

那里的守卫看到我,忙来请安。

我问他,太子如何了?

守卫道:「太子整日嚷嚷,希望您来救他出去。还求陛下网开一面,殿下,您要进去吗?」

我摇摇头,现在还不是时候。

现在的李承泽还心怀妄想,还没有对父皇死心,以为自己只要认错了,父皇就会放他出去。

但我会让他明白,他注定要失望了。

那时,才是他穷途末路的时候。

到时候,他才会明白,他唯一能指望的人只有我。

「告诉太子殿下,我会努力搭救他的,让他保重贵体,切勿放弃。」

「是!」

守卫恭声应答。

我拐个弯儿离开,听他和另一个人说:「南平公主真是个好人啊!」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谬赞了。

从前的南平公主或许是个好人,但她早就已经死了。

活在这世间的,只有一个复仇的幽魂。

我去谢无恙的坟上烧纸。

纸钱飞舞在空中,不肯落地。

我站起身,轻声道:「你不肯收,是因为仇还没有报彻底吗?你放心,快完了,一切都快结束了。」

我在一处茶楼里见了二皇子李承年。

他满脸欢喜,对我躬身行礼。

「多谢皇姐教我,不然我不一定能活着从抚州回来。」

他抚着心口,犹似心有余悸。

在他出发去抚州前,我便告诉他这一路并不会太平,让他兵分三路,一路水路,一路陆路,第三路则是他带着随从微服私访。

他本以为微服私访才是最危险的,可经历了一波刺杀后,才明白,被人看得到才是最危险的。

他当即换了侍从的衣服趁乱出发,一路上靠着公主府商号的帮助,顺利抵达抚州。

这一路艰难险阻自不必说。

而这蠢材进了抚州之后,便放松下来,轻信于人,差点儿被卖去做了小倌儿,还是我的人机警将他救了回来。

救下之时,他还问:「怎么抚州好男风的如此多?」

经历过混乱的抚州,百姓只求活下去,而权贵则越玩越变熊。

这些是在禁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不知道的。

后来回程的路,更是历尽艰辛。

这一路坎坷波折让我明白,眼前这个人是个十足的废材。

而只因他皇子的身份,如今竟然是太子最有利的人选。

我不服啊。

这样的人当政,天下又会有几个抚州出现呢?父皇真的不知道吗?

我笑道:「举手之劳,你也算帮我报了大仇。」

二皇子面色凝重:「皇姐请节哀,姐夫为了抚州百姓出生入死,抚州百姓不会忘了他的恩德的,父皇已经决定下旨为姐夫正名,很快你就可以看到了。」

「如果这样,那就太好了,日后,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管说,我会尽心竭力。」

「眼下就有一件,不知皇姐方不方便?」

「什么事?说来听听!」

「我……我该娶妻了,我想娶陈大将军的女儿陈锦绣为正妃,不知父皇会不会答应。」

二皇子眸子亮晶晶。

我忍不住笑了。

果然人一旦有了权力,就想要更多的权力。

二皇子不例外,我也不例外。

我点头:「自然可以,我与陈大将军的女儿从前有过一段交情,她虽出身武将世家,其实喜欢的却是文采出众的文人,你若真想赢得她的芳心,不如以辞赋着手。」

「我明白了,多谢皇姐赐教。」

32

二皇子急匆匆去了。

我约了陈锦绣见面,将今日事情当作玩笑一般说了出去。

陈锦绣傲然道:「天下男子总是这般,想赢得女子的芳心,真当女子是物品?被他们赢来赢去。」

她说得对。

但我抚了抚她的后背,她吃痛地躲了一下。

陈将军重男轻女,只要儿子犯了错,就会鞭笞女儿,让儿子长记性。

这是我不能理解的。

谁犯错,他应该打谁才对啊。

为什么弟弟犯错要打姐姐呢?

「又挨打了吧?就你嘴巴硬。我若是你,会答允二皇子,到时候,便可以有仇报仇,有冤报冤了。」

「可……可我不喜他。」

陈锦绣白了脸。

她还清澈如水,不似我这般已经黑了心肝。

我笑:「皇子的婚事,从定亲到成亲快则半年,慢则两三年,这么长的时间,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的,是不是?」

「会发生什么变故?」陈锦绣紧紧盯着我。

我低声在她耳边道:「做一个高贵的寡妇,如何?」

陈锦绣的眸子亮了。

她和我勾了勾手指。

「一言为定,你不要骗我,我虽文采不够,但公主殿下,你打不过我的。」

她好骄傲。

和我的谢无恙一样骄傲。

我笑:「是,我打不过你的,陈小将军。」

她笑得灿烂,我满怀思念。

我的谢无恙,也曾经这样傲然地说,我打不过他呢,可他已经不在了啊。

后来,二皇子去将军府找陈锦绣,却撞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正在被她的父亲鞭笞,此举震惊了他许久。

他当即愤然阻止,就此赢得了陈锦绣的芳心。

而陈将军见状主动认错,与二皇子攀谈饮酒,相得甚欢。

陈锦绣完成了任务,如释重负。

她对二皇子许下终身。

二皇子以为自己拯救了她,对她爱护有加。

而她当天回去就揍了她那惹是生非的弟弟一顿,并在陈大将军横眉怒目时傲然道:「爹爹,您总说女儿无用,可能攀上皇家的靠的是女儿,不是儿子。

「要知道将来有一日,我成了二皇子妃,肚子里怀着的会是龙孙,给您带来荣耀的也会是我和我的儿子。

「弟弟这般为非作歹,是给二皇子拖后腿,您若还想让我攀上二皇子这个高枝儿,就好好约束着弟弟。」

陈大将军怒极:「荒谬,若非我是大将军,二皇子岂能看上你?」

陈锦绣笑了:

「爹爹,那是您不知道枕头风有多厉害,您这大将军之位能一直稳稳地坐下去吗?看看罗相爷一家,如今是什么下场。」

她正说着,门外便响起了珍宝坊老板的声音。

「陈大小姐,有人让小的送来一个璎珞,您看看,可否合适,若不合适,小的拿回去再改了给您送来。」

那珠宝硕大,翠玉极绿,震惊了陈大将军的眼。

他终于闭了嘴,连声催着陈锦绣快快试戴璎珞。

后来,陈锦绣对二皇子撒娇:「殿下,要多谢您又救了我一次,不然,我一定被爹爹打惨了。」

二皇子很焦虑,因为那价值连城的璎珞根本就不是他送的。

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了一个很富有的竞争者,为免节外生枝,干脆利落地向父皇求了圣旨。

父皇当时看了他很久很久,久到他头顶都冒出了虚汗。

最后,父皇同意了。

他满心欢喜地回去和陈锦绣说起了好消息。

他不知道,就是此举让他失去了太子之位。

满朝文武这段时日纷纷上折子请父皇封二皇子为太子,父皇很忧虑,他一面觉得二皇子难当大任,一面又觉得二皇子办成了几件大事,得了民心。

他正摇摆不定,二皇子却拉拢朝臣,还是握有兵权的大将军。

这犯了父皇的大忌。

二皇子的权力可以是父皇给的,却绝不能是他自己主动去谋求的,因为这意味着狼子野心。

一道赐婚圣旨下达了二皇子府和将军府,但那一道封二皇子为太子的圣旨,却永久地压下了。

二皇子不知,还在痴痴地等。

真傻。

我进宫的次数多了。

不为别的,只为多孝敬父皇。

父皇也默许了我的行为,因为他年岁大了,心爱的发妻被他打入冷宫,大儿子被废,二儿子狼子野心,三儿子也被废了,其余子女小得让人看见就头疼。

如今能陪在他身边说说话的竟然只有我。

我陪他用完膳,会再陪他散散步,接着他上朝,我会继续等他下朝回来用晚膳,顺便为他捏捏头,缓解他的头痛之症。

他问我为何不回公主府。

我愣怔片刻,才道:「父皇,偌大的公主府太冷清了。」

那一刻,他似乎与我感同身受,也满身孤寂。

我以为我求得了他的怜悯,但很快,礼部便开始为我张罗着寻找夫君。

33

当一个个男儿的画像摆在我桌案的时候,我沉默了。

那些男儿个个长相出众,但也只是长相出众罢了,家世、品性、文采都不过平平。

我在公主府外设了一个考场,对外招驸马。

若能过三关,便能成为我的驸马。

来的人很多,闯到第三关的也很多,但第三关是和我打,打过我的一个人都没有。

父皇认为我胡闹,说堂堂男儿怎可能打不过一个女子。

直到他微服出巡公主府,看到我一身男装将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胖揍在地的时候,他似乎终于相信,他一直以为娇滴滴的女儿很能打,不输任何一个男儿。

我在台上挥洒汗水,得胜之后欢喜地扑进父皇怀抱。

那一刻,父皇是为我骄傲的。

再后来,我天天男装入宫,陪父皇用膳。

有大臣参我不守规矩,违背祖制。

我带了一群儿郎——我招驸马时的手下败将,将那大臣的小孙儿堵在了小巷子里。

我挑起他的下巴警告道:「再哭,就让你当本宫的面首。」

那小孙儿面色惨白地回了家。

我又将那大臣的小孙女堵在了成衣铺子里,逼着她换了一身男装回家。

大臣气极,却终于学会了闭嘴。

而不知为何,京城里慢慢涌入一股风气,女子穿男装出游竟然多了起来,而那些大臣竟然也不说民风不正了。

嗯……

我很不理解。

给谢无恙烧纸的时候,我问他:「这是什么道理呢?难道人都敬慕强者吗?」

又过了许久,一位大臣上朝路上突然昏迷,而他当天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奏折。

我将他好不容易救了过来,他拉住我第一件事便是求我快快将奏折送到宫中。

我第一次闯进金銮殿,将奏折给了父皇,然后便恭敬地退了出来。

虽只惊鸿一瞥,但这里的模样从此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。

在我男装第二年的时候,二皇子闯了一个大祸,他和一位侍郎家的庶女有了瓜葛,还被人捉了个正着。

此事被父皇知晓。

父皇震怒,痛批二皇子狼子野心。

「你以为朕只有你一个儿子吗?你个蠢材,竟敢将朝臣之女当作自己的后宫,随意采折,你问过朕的意思了吗?」

二皇子战战兢兢,跪地痛哭认错。

而父皇将那位庶女赐婚为侧妃,罚二皇子俸禄并禁足。

此事看起来虽圆满解决,但我知道,二皇子再也无缘皇位了。

而朝中人闻风而动,请求废太子复位的人越来越多。

我在这个时候,来见了废太子。

此时的李承泽和李承恩关在一起,两个人形容萧索,再无从前皇天贵胄的潇洒俊朗模样。

看见我,激动得如同看见肉的狗。

我稍稍透露喜讯,暗示李承泽复位有望,他便难掩喜色,高兴到癫狂。

「皇兄,只需再添些助力,父皇就能放你出来,可我只是一个女子,实在无人可用,若我是个男儿就好了,但皇兄放心,我会拼尽全力,哪怕粉身碎骨。」

我眸色坚定。

李承泽面上神色变幻。

「我手中有一份名单,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,南平,你一定要用好,若我能出来,他日我一定封你为护国长公主,让你一世无忧。」

「我如今才明白,母后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什么意思,没有皇兄照拂,我的日子的确不好过,皇兄,你一定要出来,母后也盼着你出来救她出冷宫。」

李承泽痛下决心,将名单告知我在何处。

我点头匆匆离去,果然在李承泽说的地方看到了名单,以及名单上那些人的把柄。

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
二皇子本以为自己再也无缘皇位,郁郁不得志的时候,突然遇到了一群极力追捧他,愿誓死效忠他的朝臣。

而他又有了一些招兵买马的钱财,还有陈大将军做后盾。

父皇登基的第二十五年,一道圣旨下达二皇子府,说宫中有刺客,让他进宫捉贼。

二皇子带着兵马奉旨入宫,雄心勃勃想要借着杀贼的工夫顺利篡位。

但他没想到,他心心念念的准王妃陈锦绣会一身铠甲将他擒拿,大骂他是乱臣贼子。

34

一场宫廷之变,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
当我穿着铠甲闯入父皇寝宫的时候,父皇惊愕地看着我。

那一刻,他恍然大悟。

「原来如此,你铺垫了这么多,原来是这样的野心。」

我单膝跪地。

「父皇,您的儿子死了三个,剩下的还小,我不想手染太多杀孽,该您做决定了。」

「你休想,你是女子,怎能为皇?」

他厉声呵斥。

我轻声道:「父皇,您知道废太子为何贪污吗?」

父皇很迷茫,这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。

他对废太子真的是宠爱有加,自幼教导,所以,他始终不明白,为什么废太子会贪污,会丧心病狂地镇压一城百姓。

我平静道:「因为他怕您,怕您忌惮他,猜疑他,所以,故意让自己身上有污点,有瑕疵,如此您才会觉得儿子不如您,还需要您的教导,才不会被您猜忌。只是,他没想到抚州太守会借着他的名义大肆敛财,他不知道朝廷的一成税到了民间会被层层追加变成两成,三成甚至四成五成,所以,才酿成了抚州惨剧。归根结底,原因在您,父皇,您老了,该做太上皇了。」

父皇愣怔很久,在我等得不耐烦,打算来硬的时。

他喉中嗬然一声,咚地倒地不起。

父皇中风了。

他瞪大眼睛,一副不甘心的模样。

我命御医好好照顾他,转身出去,接受百官拥护。

父皇不知,其实我并没有完全把控皇宫。

那些禁卫军以为我进宫真的是来勤王,才没有阻拦我。

他的禁卫军并没有背叛他,只要他一声令下,依然有一战之力。

我不过是赌一把。

没想到,这一次,天运在我这边,我赌赢了。

而我也骗了父皇,他的三个儿子还活得好好的,不过,离死也不远了。

我在百官拥护下,登基为帝,尊父皇为太上皇。

我下旨二皇子与陈锦绣成婚,成婚第二天,二皇子暴毙,陈锦绣如愿成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寡妇。

因她有从龙之功,我封她为禁军大将军,与她的父亲陈大将军分庭抗礼。

她再也不是那个由着父亲任意打骂的可怜女孩儿,而是高高在上的王妃,可以逼着陈大将军行礼,并暴打弟弟的那种。

二皇子死前问我,为何如此恨他,非要置他于死地。

我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。

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,大骂我毒妇,说国出妖孽,国家要亡了。

我笑着,一点儿也不在乎。

死人,最能保守秘密了。

我下旨赐死废太子。

废太子不愿相信。

「赵南平,我是你哥哥,你敢杀我?这是弑兄,要被万人唾骂的。」

「你们合谋杀了谢无恙的时候,心里有没有一点儿想着我是你的妹妹,他是你的妹夫呢?」

「你为了一个外人报仇,你疯了吗?我是你哥哥,嫡亲的哥哥,一母同胞,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。」

「你,不是我哥哥,我没有哥哥。」

他以为我说假话,其实,我说的都是真话,真得不能再真。

废太子被灌下毒酒,他怒目圆睁,扭曲抽搐。

我在他耳边同样低语了一句,他眸中绽放出愤恨的神采,又完全归于灰暗。

又一个死不瞑目的。

至于李承恩,已经吓傻了。

「饶命,饶了我,我再也不敢了,我就关在这里,我一辈子都不出去。」

我嗤笑一声,转身走了。

后来,他果真在这里被关了一辈子,死时享年四十五岁,尸体被抬出时,已经看不出曾经的少年模样。

李承泽身死,李承恩被囚禁的消息传入母后的冷宫。

她日日唾骂,夜夜哀号着一定要见我一面。

我冷着她,直到她号哑了嗓子,哭干了眼泪,才一身帝王冕服肃穆地出现在她面前。

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

「乱臣贼子,你竟然真的篡位了,你是女子,你怎能做皇帝,你哥哥呢?弟弟呢?你把他们怎么了?」

那一刻,我很感慨。

原来,她没有那么爱父皇啊。

我以为她第一个要问的是父皇呢!

我并没有回答,而是将一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她面前。

她疑惑地看着。

「你做什么装神弄鬼?」

我喉头哽咽。

「母后,你好好看看,这是什么。」

她按下烦躁,仔细地看了一眼又一眼。

地上的是一个绣着金龙的襁褓,一块绣着芍药花的帕子,一个龙纹尿布,以及一个金铃铛。

铃铛上是精致的凤凰纹,在底部有一个需要极其仔细才能看清楚的李字。

其余几样东西,母后并不放在眼中。

可那个金铃铛,她颤抖着手指拿了起来,越看神情越激动。

她认出来了。

这金铃铛是当年她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。

她以为那时太乱,被人顺走了。

后来还曾向我抱怨,说宫中手脚不干净的人太多,御下一定要严,免得出了家贼,被人利用。

可这金铃铛又出现了。

她厉声道:「你从哪里得来的?金铃铛的主人呢?他在哪里?你将他怎样了?李南平,你将他怎样了,即便我对你不住,但他是无辜的。」

她痛哭流涕,一片拳拳爱子之心。

而看我的目光如同一个仇人。

我终于明白了。

她看中的是血缘,有血缘的就是她的孩子,没有血缘的即便养大了,也可以弃如敝屣。

我冷笑一声:「他死了啊!」

「你这毒妇,你为什么杀了他,他是无辜的啊,我好歹将你养大,你在我膝下享了那么多年的福,为什么容不下他?」

她哭得再无体面。

我轻声道:「母后,您不必如此伤心,好歹您和自己的孩子也见过面,您还说他出身卑贱,是个下贱坯子,竟敢与皇权相抗,实在死不足惜。」

母后哭声骤停,满面惊愕。

我心中充斥着报复的快感。

「母后,您的儿子,就是谢无恙啊!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他的秘密,您没记错,我的确没有月牙胎记,在他死后,我缝补他的尸体,发现了他的胎记,故意在自己身上也弄了一个,我闭门不出的三个月,都是在养伤。母后,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子,您感觉如何?」

母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向墙上撞去。

鲜血飞溅,腥味弥漫。

我看着这一幕,转身脚步沉沉地离去。

阳光照耀下,我已经浑身冰寒,刺骨冷意从骨缝里一点点冒出来,又被阳光蒸腾掉。

我忍不住想,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人伦惨剧。

若他们当初不赶尽杀绝,对我有一点点怜悯,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?

万贵妃临死时没有撒谎。

当年她把持后宫时,的确调换了母后的孩儿,那个孩子流落宫外,在抚州长大。

他知晓自己的身世,努力地读书、练武,本想着靠本事在金銮殿上被钦点为状元,揭开自己的身世秘密。

可惜,他运气不好,遇到了抚州知府这个大贪官。

他一路前往京城,既有揭开身世的渴望,也想为抚州百姓求一个公道。

他本以为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,却又半路被追杀,失了忆,最后死在了自己一心想投奔的亲人手中。

命运之诡谲离奇,令人无法琢磨。

这是老天对皇后的惩罚吗?

可若是惩罚,为什么会降临在无辜的人身上?

我不明白。

我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
我在金銮殿的屋顶上,等来了晨曦初绽。

晨钟响起,万物苏醒。

新的一天来临了。

谢无恙,若你投胎,请一定等一等,等我为你打造一个盛世。

让你不管投胎在何处,都有书可读,有衣可穿,有餐饭可食,有梦想能实现……

等一等我,我会拼尽全力,让那一天快快到来……

【本篇故事完结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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